唉，吕一然，你家女儿考了多少分？
　　 有什么事情吗？吕一然停在办公楼前的台阶上，侧身看向同事二十多年，却未曾说过话的王松林。
　　 这不单位里十多个高考的，他们的分数都知道了，就差你家了。赵大海家的儿子考了699，是真牛，张琳家的女儿才刚600分。王松林凑过来，继续追问：你家是名校高材生，肯定是985，孩子考了六百几呀？
　　 吕一然下意识地退后一步，好悬没有跌倒，她稳了稳身形，听到了自己都很陌生的声音：谢谢关心，孩子发挥不理想。吕一然低沉的声音，似乎带着一缕乞求。她多想听到王松林说：哦，没事，孩子努力过就好。王松林并未如此，而是低声调侃：别是你家冲着清北去，没考上就有心理落差呀！你家女儿上那么好的高中，就是走不了清北，浙大同济也很好呀！很多人都说，你家成绩名列前茅，这高考呀，肯定不会差！
　　 那谁跟你说我家成绩好，你就问谁去吧！我跟你说实话，你反而不相信。吕一然甩下这句话，转身跑上台阶，接连遇到了好几个同事，原本平时都会打声招呼，可这会儿，她耳朵里，“清北，985，别人说”在拼命地碰撞着，直感觉像被无影拳重击，心脏锥刺般的疼。
　　 这种疼，将吕一然扯回刚刚出分的那晚。
　　 临近6月23日凌晨的那一刻，班级群、年级群热闹极了。大家都在问，能查了吗？怎么登录不上，怎么查？
　　 吕一然是一个热心肠，高中三年，只要看到有人问，肯定会第一时间答。这次也不例外，将几种查分方法都发过去，手机电脑版的均标明。她一边忙乎着截图说明，一边不停地刷手机上的“掌上考试院”，一长串的考生号，早已经烂熟于心，一遍，没有，继续，再录入，没有，再录入。真是越临近，越急躁，房间里的空间仿佛凝滞了，连喘气都变得艰难。程一一晃来晃去，汗水洇湿了她的短发。
　　 吕一然安慰程一一，考多少都没事，过去12年，咱努力了无悔。考多少分，咱就选什么学校，既然喜欢中医，就肯定能选到中医类的院校，放心吧！
　　 程一程也说，嗯，北京不行就天津，天津不行，还有广州呢？都是很好的学校呢！
　　 程一一闷着不吭气，纤细的手指不停地在手机上敲击着。
　　 嗯，就是这样查，涛涛妈妈你别着急，现在网络比较卡，大家都一样没有查到，稍等再继续刷新就好。这句话刚发出去，吕一然听到一声尖叫。她慌忙跑到女儿房间，只见程一一蜷缩在床上，手机被扔到地板上。
　　 早一步进来的程一程捡起手机，看到手机屏显示出的一张白底篮框黑字的图片。多少多少？吕一然追问，程一程没回答，只是拍拍一一的肩膀，一一没事，多少分咱都能有学上。听到这样的话，吕一然更着急了，她抢过手机，被屏幕上那列分数吓住了。
　　 程一程将呆住的吕一然扯出女儿房间，小声问，很多人在微信上问孩子成绩，怎么说？
　　 吕一然也摸出手机，你以为我手机上少吗？现在最重要的，是报志愿，分是不理想，高中三年最低谷，是向左走，还是向右走，必须进行选择，哪有时间去回复呢？
　　 为什么会这样呢？到底问题在哪儿？这和估的分数也有差距呀！平时不是一直很准吗？
　　 现在想这些有用吗？让她静静吧！
　　 安静了没多一会儿的年级群里，有人说，终于查到了。也有人说：成绩不理想，娃准备复读了，又是一年的倒计时。
　　 看到这行字，吕一然拨通班主任李萍萍的电话。电话的那端，李老师也很惊诧，她分析肯定是一一在高考过程中，有一些细节忽略掉了，这也是很正常的焦虑反应。吕一然道出自己的担忧：孩子现在不说话，我们也不敢问。我看有的孩子成绩不理想，要复读呢？我们？
　　 作为一一的老师，我们会希望她可以圆梦最钟爱的大学，但事实上，我们教过这么多学生，更看重的是她在大学是否依然在努力，只要保持学习的信念，在哪儿都不会差。李老师平和的声音，用一种说不出的力量，打消了悄然浮起的劝一一复读的念头。李老师，我们高考成绩不理想，拖班级后腿了。吕一然说这句话时，脑海浮现的是一幅幅师生一起奋斗的场景。曾经那么多付出，此刻却是这样的收获。一一妈妈不要这样想，我们做老师的有缘和孩子走过高中三年，是我们共同的福气，孩子很棒，一直很努力的超越自己，现在又是一个新的起点，我们做老师，你们做家长的，都应该鼓励孩子珍惜手中的选择权。不要遗憾，大学只是一个经历，只要肯努力，未来一样可以收获她想要的。
　　 嗯，一切交给孩子，尊重孩子的选择。吕一然挂断电话后，默默地打开电脑。曾经听过无数的课，看到一尺多高的书，做过数百行的统计表而为一一定身打造的模拟志愿中，那些冲稳保的高校，现在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打开填报分析软件，原本烂熟于心的操作，都变得陌生起来。她知道应该用一一的高考分，上下加减十分对应的位次重新初步筛选。但实际上，她根本看不清电脑屏上的数字、专业。看着吕一然发呆的神情，程一程说，你休息一下，我来。可他抱着好几本分数统计，高考计划，招生章程，专业介绍，更是翻这本，掉那本。程一程蹲下来捡，怀里的书一下子都滑到地上。他无奈地看向吕一然，想挤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却如何也做不到。
　　 夜半时分，这个中国最普通的高考小家，一时陷入了选择的泥潭。突然，一声似笑非哭的声音，在房间里来回碰撞，吕一然和程一程一起跑向一一房间。只见程一一坐在书桌前，面对着一张写满字的高考卷喃喃自语：不对呀，怎么会没有分，小题分都核对了呢？
　　 一一，咱不看了。不管问题出在哪儿，咱现在都得放下，咱看向前看。吕一然试着抽走试卷，可程一一却使劲儿地按着。
　　 坚强一些，一一，咱不是没有路走，来一起去选一下大学。
　　 选什么？不，我不选。一一推开妈妈的手。
　　 怎么能不选，就是你想复读，也要选择，而不是你想要就能要得起。
　　 妈妈，你们根本不知道我为了这一天付出了多少，有多少个夜晚，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都在背英语，我英语不好，拖后腿，可现在，英语很好呀，我一直很好的理综却滑铁卢。妈妈，我不甘心。你们别逼我，我真的好累。程一一从歇斯底里，到细若游丝的声音，像软刺一样扎在吕一然和程一程的心上。
　　 程一程端过一杯温水，塞到程一一的手中。程一一没有喝，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来。别看程一程在单位雷厉风行，在家里可是执着的家政后勤，平时都是想尽办法做女儿爱吃的，可当下，他只能拿出这杯温水。
　　 程一程的无奈，吕一然自然懂得，她多年来在单位低调处事，隔世隐居一般，就是为了尽量多的精力给一一。从不懂得如何陪伴，到逐渐学会如何沟通，她确确实实付出很多，也自以为可以很好的陪伴女儿的高考，可现实，却遭到如此的重击。
　　 当初程一一选择外地的名校，吕一然是支持的。她确实舍不得孩子这么小就要往返奔波，可又期许她会得到自己想要的高中生活。此刻吕一然多么想代替女儿承受这一切。可，高考后的路，只有一一愿意，才能继续往下走。
　　 程一一躺平了身子，睁着眼睛看天花板。她溢满泪水的眼睛，就像黑夜中一颗星星，蕴含着满满的悲伤和茫然。
　　 夏日的夜晚，闷热无比。吕一然找到一把扇子，躺在程一一的身边，轻轻地扇。她总感觉像做梦一样，时而回到过去，时而回归当下。程一一上一次如此，是高一开学后的第一次月考。她初中的成绩是从中等生，一点点奋斗到班里前五名。可高一那班里倒数前十的成绩单，真的让程一一无法接受。难得放月假，她就是这样躺在床上。见到女儿如此，吕一然忙收藏起看到成绩单的讶异，私下找老师问询。
　　 李老师说，成绩只是反映这段时间的学习状态，不用太纠结具体的成绩，而是需要用心思考一下应该如何去做？
　　 吕一然唤程一一一起做饭，这是她们之前生活的日常，不论上学多累，一一总是喜欢和妈妈一起边干活，边说着学校的事儿。程一一沉默地接过菜，心不在焉地摘，好几次把应该应该留下的，扔到了垃圾桶。见状，吕一然让程一一去给肉馅上劲儿。肉馅中，已经加好鸡蛋、花椒水、生抽、老抽、盐、淀粉，程一一接过来一个方向搅拌，瘦瘦的身子，随着晃动。
　　 一一，劲儿往一个方向使，才有效果。学习也是一样，成绩下来，如果给很多时间调整心情呀，反而会错过最佳收获时期呢？
　　 妈妈，我可是第一次考这么低的名次呢？
　　 没事，现在吃完饭对着试卷分析一下，再就是你说说最近的学习状态，看看能不能找到问题呢？放心吧，通过考试发现问题，就是收获！咱发现的问题大，比他们收获还多呢！
　　 如果问题大到解决不了，要怎么办呢？
　　 怎么会，你看你搅拌肉馅，只要坚持方向，就肯定会越来越有劲儿，至于其中加的调味多少，不是在于自己的选择吗？你想如何，做到如何，那么最终的口感就是如何，这跟别人没关系，都是在你自己，对吧？爸爸妈妈都相信你，你肯定会战胜现在的自己。说到这里，吕一然已经弄好了锅底，白玉菇，土豆丁，冬瓜块置入砂锅中，手置于锅上方，感觉到温热，就可以挖一勺肉馅，放到掌心团团，再挖到锅中，很快圆圆的丸子上下起伏，食材混合的香气在小家中氤氲开来。
　　 那次饭后，程一一自己分析好久，找出时间利用、学习效率、方法等很多问题，并试着找了解决的办法。看着一一的小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吕一然这才放下心来。通过那一次调整，程一一的成绩呈波折性上升，每次考试后的总结，分析，修正，成了这个程一一的必修课。
　　 三年高中生活，程一一真的实现了很多突破，英语演讲，集体舞，表演戏剧，组织班级活动。活动中收获的领悟，坚持逐渐巩固了程一一的自信，她就像一朵小花一样，日日绽放着自己的青春色彩。
　　 这三年来的风雨同路，还有很多需要帮助时，那么多老师、家长、同学伸出无私援助的手，以及那么多次看着一一的身影消失在学校深处，有时她会笑着挥挥手，有时会低垂着头，有时是发着烧，有时也是这样流着泪。是寒冬，是酷暑，是灿烂的花开，是绚烂的叶落，一幕又一幕的场景重叠，填满了这个无眠的夜。未来如何真的不知道，反正过去的路，一家人都在踏踏实实的走。
　　 就这样漫无边际的想着想着，晨光在不经意间透过窗帘扑入房间。吕一然轻拍女儿的肩膀，来，一一，咱们起床了，今天有高招会呢！咱们一定要去参加一下，不管如何，我们要选择一所适合自己的大学呢！
　　 不，我不去。选什么选，这分数能够上哪儿？妈，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我真的不甘心，不应该是这个分数。
　　 我们都尊重你的选择，这一晚上，咱们都不好过，但怎么也要过。
　　 不，妈妈，妈妈，我把自己丢啦！
　　 有爸爸妈妈在，你怎么会丢呢？我们这么多年陪着你成长，真的很幸福，现在是难，但难不过昨天出分的那一刻，一一，妈妈一直没哭是为什么？是我想把哭的力气也节约下来，一起陪你找路去走。
　　 妈妈，不，哭真的没有用，但我只能哭。妈妈，我可要怎么办呢？程一一说着坐起来，眼神空洞地看向窗外。
　　 若你放弃了，那妈妈再坚强又有什么用？吕一然抱着女儿瘦瘦的身子，泪水扑簌而下：没事，没事，妈妈爸爸都在，女儿，这一关，咱一起冲。就是天塌下来，咱也一起扛。吕一然拼力地控制自己，她词不成句地说着，妈妈不该哭，心疼死我了，一一，这分数，咱小家，对得起，对不住，一一，坚强，妈要坚强，咱一起……
　　 程一程进来的时候，看到抱在一起哭的母女俩，拿出好几页纸放到女儿身边：这是爸爸一晚没睡帮你找的大学，最心仪的去不了，还是有很多可以选择呢？我们今天可以找人打听一下，看看这几个中哪个最好，最适合你，一一，不是没有路走，即便你选择复读，我们也要选择复读的学校，是回你的母校，还是换其他的，我们都要选择，时间真的不容我们浪费呢！
　　 不，我不看。一一双手捂住眼睛。
　　 吕一然看到程一程布满红丝的眼睛，狠下心扯下一一的双手，你看有好几所呢？你还可以看那本专业书，也许可以找到更加喜欢的专业呢？我们哪有时间哭，哪有时间闹呢！快，振作起来。妈不哭，咱们出发去高招会。从现在开始我们要抓住所有的机会，要对得你的高考分。
　　 一路无语。高招会上，程一一一看到李萍萍老师就流泪了。李老师拍着程一一的肩膀说，高考分不能改变，但未来的选择权真的在你手里，不能再放弃，必须咬着牙坚持。就好像临考前，每一天都是那么难熬，不也熬过来了吗？现在又有什么可以打倒你？
　　 来参加高招会的，大多是熟悉的同学和家长，很多家长会问，吕一然会强笑着答，还好，还好。吕一然可以感觉到程一一手的冰凉，她示意程一程，一家人很快走出热闹的高招会现场。
　　 程一程驱车前往H中医大学。正午时分，一家人站在学校门口。大太阳晒得睁不开眼，看着这所可能承载女儿中医梦的大学，吕一然真的无法控制内心的纠结，这与之前的预期真的相差太远了。程一一黏在原地，不愿意走进。吕一然看到两个男生说说笑笑地走出来，忙去问询。男生是准大五的学生，正好是一一喜欢的中医学专业，听到问询，他们说：这里的学风很好的，只要你想学，就肯定可以学到你想要的。在咱们省，这里是最好的，没有第二个可以比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