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尊断头的财神爷瓷雕，悲怆落寞地孤立着。瓷雕背后，一块残缺不全的匾额上，还能看得见“招财”两字。一尊陶香炉，斜扣在地上。旁边，还散乱着几片黄金纸折叠的金元宝。
　　 断垣残壁间，散乱着许多残缺不全的店铺招牌。
　　 这里，大多已经被拆除，变成废墟。
　　 这里，曾经是这座小县城里一条繁华的小商品街。
　　 小商品街里，曾经熙来攘往，人流如潮。针头线脑、挠痒耙、挖耳勺、蜡烛、燃香、冥币、金箔……凡是在超市里买不到的小商品，这里，都可以买到，而且，价格极便宜。我就和妻子一起，隔三差五，到这里，买些零碎小物件。
　　 这里，将来是什么样子，我无法想象。这里，过去是什么样子，我却记得很清楚。
　　 过去，这里是这座小县城的南护城河的一段，西起老城南门，东至老城墙的东南角。老县城很小，东西各一公里。那一段，正好是半公里的距离。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发财梦，唤醒了当时南关大队部分居民的发财欲望，他们自己集资，用水泥板将这一段旧护城河盖上，让护城河变成平地。
　　 那时的南护城河，已经变成一条臭水沟，酱油一般的水，飘满了垃圾，臭气熏天。盖上了，臭味减了许多，最起码，眼不见为净。
　　 然后，他们在变成平地的这一段护城河上盖起两排面对面的简易房屋，排列成一条东西走向的商业街。
　　 老百姓集资，自建商业街，共同收益，很有现如今民间资本投资入股的雏形。当时，在整个东明县城，几乎是第一声春雷，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不过，正儿八经的商业街，只有一半，五百米路的中间，有一条南北走向的小路穿过，是通往文庙的路。路西，生意兴隆，人声鼎沸。路东，冷冷清清，门可罗雀。
　　 多少年之后，路东的简易房，破旧不堪，有些，就倒塌了。集体投资、共同收益的模式，也逐渐变了味儿。但是，路西小商品街的许多店铺依然生意兴隆，财源旺盛。
　　 现如今，拆迁风，把一条小商品街刮得墙倒屋颓，然后，会被彻底清除干净。
　　 再然后呢？这里会改建做什么？还能不能恢复昔日的护城河？
　　 不知道。
　　
　　 二
　　 造物主之手，总要根据时代发展需要，在不同时期，推出适合不同时代需求的事物。
　　 人类冷兵器近身肉搏时代，为了保护一方平安，抵御外敌入侵，无论中外，高高的城墙和深而宽的护城河应运而生。至今，世界上许多地方，中国许多城市，仍然保留着一些古城墙和护城河。
　　 我们这个小县城的城墙和护城河，当然也应该是诞生于冷兵器时代。
　　 老东明县城自何时有了城墙和护城河，我还无从考证。但是，据康熙版本的《东明县•卷之二•壕栅》记载，那时候，东明县城已经有非常完备的城墙和护城河。四四方方的县城，东西南北各一公里长，四面各有一座城门。城墙外，就是护城河。“其墙式高八尺，厚二尺。濠亦深八尺，阔五尺”。墙即城墙，濠即护城河。
　　 那时人认为，东明县地处平原，平原之地，最好的御敌防盗之法，“惟深沟高垒，可恃无恐。”深沟即护城河，高垒即城墙。
　　 城墙，里面堆土；为防雨水冲刷，外面砌上砖。护城河，经常掏挖疏浚，以保证流水畅通。历经一代代人，时修时坏，时坏时修，一直到民国在大陆行将结束，小县城的城墙和护城河，还完好地存在，发挥着防御作用。
　　 好几个长辈人，曾经在我面前回忆当时的县城被解放军前后两次攻破时，在老城墙和护城河亲眼目睹的血流漂杵的惨状。
　　 连升爷是亲历者，他曾经回忆道：
　　 解放军第一次攻打县城，死的人多啦。
　　 县城东南角，被炸开了一个豁口，解放军就从那儿攻进了县城。
　　 豁口那儿，从护城河到城墙，死尸摞死尸，有解放军，也有国民党兵。得有好几百。
　　 仗打完啦，叫各家各户的男劳力去抬死尸，我也去啦。
　　 大老远，死尸的血腥味就呛鼻子。
　　 走到跟前一看，缺胳膊的，少腿的，脑袋开花的，肠子流出来的，那个惨啊，真不忍心看。城墙上，护城河里，到处是凝干了的血，黑紫黑紫。
　　 一直抬了两天，才把死尸抬完，抬到荒地里，挖个坑，稀里糊涂，就埋了。
　　 那时候，守城一方，依然想凭借“深沟高垒”抵挡进攻，但是，在炮弹和炸药的猛烈轰炸下，再坚固的城墙也难免化为齑粉。现代化武器，终结了城墙和护城河的防御功能。
　　
　　 三
　　 我记忆里的城墙和护城河，已经与战争和血腥毫无瓜葛，却关联着苦日子里淡淡的甜蜜。
　　 给我甜蜜记忆的，是小县城的东城墙和护城河。因为我先在东门里三弯巷居住了二十三年，从我家到老城墙，不到一百米。后来，搬到东门外，与护城河只隔着一户人家。而且，在那里，一住又是十二三年。
　　 从我记事起，东城墙已经不完整，只剩下一截截高低起伏的土台。砖，一块都没有了。老百姓家里的鸡窝、猪圈、院墙，还能看见一些灰蓝的大块砖，大人告诉我，那是老城墙上拆下来的砖。
　　 生产队在宽宽的城墙顶上开辟菜园，找一位老人看管，那老人，就是我女朋友的爷爷。和女朋友交往期间，我路过城墙上的菜园子，看菜园的我女朋友的爷爷顺手摘下几根黄瓜、几枚西红柿，递给我。我在护城河水里涮涮，美美地吃起来。
　　 小县城里的护城河，大部分都还在。那时的护城河，一年四季，几乎没有断过水，也几乎没有污染，河水湛清。一到热天，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儿，噗通噗通，下饺子一般，纷纷跳将进去，既游泳，也洗澡，还凉爽，一举三得。那时候，小县城里的男孩子们，大多会玩水，就是托护城河的福。我游泳的三脚猫功夫，也是得益于护城河。
　　 我们游泳时，鱼儿就经常在身边游来游去。一到雨季，护城河里的水涨得盆满钵满。雨季里，水多，鱼更多。
　　 我的邻居国增叔，是捕鱼能手。他好像长着一双捕鱼眼。只要往水岸边一站，河里哪儿鱼多，哪儿有大鱼，他看得一清二楚。他往护城河里一跳，空着两只手摸鱼，一会儿一条，一会儿一条，我们不会摸鱼的小孩子，就站在河岸边，忙着接鱼。
　　 国增叔还经常带领一帮二马蛋子，大约得有七八个，跳到护城河里，拉网捕鱼。其中就有我四叔、我二哥和我。
　　 快快快！一起来，撵鱼，都往渔网跟前撵鱼！这是国增叔经常向大家发号施令时说的一句话。
　　 他和金峰叔有力气，两个人合力，架着一张大鱼网，往鱼多的地方去，剩下我们几个，排成一个扇面，手脚并用，往网跟前赶鱼。不大会儿，就能逮到不少鱼。逮了鱼，带回国增叔家里，炖一大锅。一人端着一只碗，抢着吃，味道鲜美，大快朵颐，既解馋，还能吃饱肚子。
　　 那时的护城河，不但鱼多，还游着许多水鸭，偶尔，还可以看见一对对鸳鸯，恩恩爱爱，并肩浮游。
　　 我们家所在的东城墙这一段护城河，南北一公里，与一大片池塘连接在一起。一到夏天，这一段护城河和那一片池塘里，几乎一大半水面上，层层叠叠，铺满又大又厚的碧绿荷叶。一枝枝荷花箭上，粉红雪白的荷花，次第盛开，然后，长出一坨坨莲蓬。莲蓬熟了，剥开来，是雪白的莲子，放进嘴里，满嘴汁液，清香微甜。
　　 有一年秋末冬初，东关大队找来几条小船，船夫驾着小船，带着鱼鹰，让鱼鹰在池塘和河里捕鱼。捕了好些鱼，最大的，得有七八斤重，需要好几个鱼鹰一起，共同抬出来。那时，我们这里的人大多没有见过鱼鹰捕鱼。岸边，站满了人，当西洋景看。每每看到好几只鱼鹰将一条大鱼抬出水面，就是一片啧啧感叹和叫好声。
　　 每隔两年，秋末冬初，大队就抽干了水，给各个生产队划分好范围，让老百姓挖藕。我也参加过，挖出的藕节，又长又白，热水汆一下，凉拌，脆生生，解馋。挖藕反倒助长了水底下藕的蔓延，下一年，护城河和池塘里，荷叶和荷花，更加繁盛茂密。
　　 我到了谈恋爱的年龄，还经常和女朋友在城墙上约会，乘着夜色，一边溜达，一边扯着知心话。要不，就站在或坐在护城河岸边，对着夜色里满河的暗绿荷叶和星星点点的荷花，在恬静淡香的境界里，推心置腹。
　　 一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我家挪到护城河东岸后，虽然河水已经不那么清澈，但还是有鱼儿游动，荷叶铺展。
　　 河岸边，架着一辆手摇水车，每到种菜的季节，我和附近的几家邻居，经常摇动水车，将护城河里的水车到菜园里，菜园里的黄瓜、西红柿、茄子等蔬菜们，喝足了护城河里的水，吱吱吱，茁壮成长。
　　
　　 四
　　 时光之流，总是在不断冲刷掉旧事物。我们这个小县城里的旧城墙和护城河，也终归被时光冲刷得逐渐萎缩，以至彻底消逝。
　　 从记事起，北城墙和北护城河就无影无踪了，只剩下一片东明湖。曾经有过水，有过鱼，有过野鸭，有过鸳鸯，有过芦苇荡，到后来，变成平地，隆起一座座杂乱无章的民居房。西城墙的北边一段，也杳无踪影。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西城墙南边一段开辟作菜市场，那一段护城河，很快就变成一沟臭水，上面飘满了垃圾。再后来，就被填平了。南城墙，很快盖满了民居，南城墙西边一段的护城河，后来也填平，做了菜市场。东边一段，如前所言，开辟作小商品一条街。
　　 东城墙，也逐渐盖满民居，东护城河东边的大池塘，也被人垫成平地，建了房屋，剩下窄窄的护城河，做了排污沟。有点水，也是臭气熏天，夏秋季节，满沟蚊蝇，两岸居民，深受臭气和蚊蝇伤害。我家也不能幸免，夜里，躲在密密的蚊帐里，也照样被蚊子叮咬得奇痒难耐。排污沟西边的旧城墙跟，开辟做交通要道，沟旁，栽了一溜柳树，美其名曰：林荫路。
　　 县一中和县实验小学偏对门，在排污沟东西两岸。排污沟西边的林荫路，是城里大多走读学生上学的必经之路，两个学校的学生从那里经过，一个个，都逃不过臭气的重重包围和蚊蝇的零距离攻击，苦不堪言。我就在县一中上班，1988年，我家又挪到新县城东南，和学生一样，上下班都得从沟旁经过。臭不可闻还是小事，更大的不幸，是成群的蚊蝇，猖狂施虐，扑面而来，让人睁不开眼。我每每都是一只手在脸前挥舞，驱赶蚊蝇，另一只手架着车把，脚下，疯狂加速，逃难一般，疾速逃离。
　　 一直到现在，那一条排污沟还在发挥着排污的作用。进入二十一世纪，地方政府才对排污沟稍微做了改造，用水泥和砖砌起来，到夏秋季节，让人定期到排污沟里打药，也时而清污，环境污染问题，才略有好转。一直到现在，那条排污沟还在。
　　
　　 五
　　 时光不停息，大步朝前走。
　　 造物主之手，像变魔术一般，把小县城越变越大。从我小时候，到现在，一公里方圆的旧县城不断扩大，早就扩成原有规模的好几倍。而它的旧模样，却被时光画笔越抹越少。别说康熙年代古县城的旧模样了，也别说我的祖辈父辈们记忆里老县城的旧模样了，到现在，我小时候老县城的模样，也几乎荡然无存。除了一座文庙大成殿，还有那条排水沟，其它的，老城墙、护城河，老街道、老房屋、老建筑，大都消失在时光隧道里。
　　 但是，时光画笔，也画出了小县城的崭新模样。高楼大厦，自不必说。一座小县城里，镶嵌了三处大公园，池塘，亭榭，雕塑，回廊，仿古建筑，绿树鲜花，健身器材，比比皆是。还有两条河，一条叫万福河，穿城而过。一条叫五里河，紧邻县城北部。两条河，都西源黄河，经过县城，一直向东边县市延伸。河里，游鱼戏水，野鸭浮游，绿荷漫漫，芦苇蒲草，恣意生长。两岸，也开辟成沿河公园，既有人造景观，也有花草树木，人文与自然相结合，更有现代化气息。三处公园，两条河，景色优美，空气相对清新，是越来越多的城里人休闲游玩的好去处。特别是早晨，公园里，小河边，悠闲散步的，跳舞的，唱歌的，钓鱼的，练太极拳的，打羽毛球的，踢毽子的，熙来攘往。
　　 我爱和妻子在沿河公园散步，行走在优美的景色和清新的空气里，好几次，都对妻子感慨，现在这公园和小河，比咱们小时候的老城墙和护城河，不知要强多少倍呢！
　　 虽然，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还会有不如意，还少不了烦恼，但是，比起过去的生活，不就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吗？
　　 这样一想，老城墙和护城河的消逝所带来的遗憾和隐痛，也就淡化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