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难得的周末。与同事十余人，本欲去贵州荔波，遛小七孔桥。临上包茂高速，带头军哥从大局谋虑，转择近地--绥宁黄桑国家自然保护区，探秘“上堡古国”。
　　 目的地不重要，重要的，是好心情。百度上堡古国，在雪峰山南支脉与五岭山脉都庞岭交界处，自古乃西南苗疆要冲。明朝正统元年至天顺年间（公元1439-1464年），数万苗瑶侗族人民举义，以上堡为中心，建立苗族王国。她不仅风光旖旎，兼具深厚的人文历史底蕴，我们亟欲前往探寻。
　　 车向南疾驰，时雨，时雾，又是风。颇感几分神秘，更添几分揪心。车下通道黄桑坪出口，天朗气清，一扫大伙心中的阴霾，向着神秘的大山，蜿蜒东行。
　　 拐过一山嘴，新筑的宏丽城垣，兀然横亘眼前。一大两小的拱券门洞开，中间大门上方，悬一鎏金篆书匾额--“上堡古国”。穿过“国门”，即进入了古国的疆域。下车后，随军哥静静登上城楼，抚摸城墙垛口，眺望如海的苍山，烟岚飘渺，各自的脸上，都挂满心事，像质疑，在思索。
　　 公路继续在竹林里蜿蜒，汽车又在碧海中沉浮。小小的黄桑坪集镇，被青山裹在中央，如海中孤寂的小岛。一饭馆，仿佛“新龙门客栈”，不温不火，接待了这群不是侠客的饿客，风卷残云了一顿。几个手拙的女同事，尝不到腊味溪鲜，抱怨男士不惜香怜玉，大伙嘻哈调侃着，又踏上旅程。
　　 高峡深涧，天蓝一线。我们已进入自然保护区中心。车窗外，是莽苍的原始次森林，高大的润楠、黄檀等珍贵树木，清晰可见；逼眼的屏翠，如天悬的清江湖水，随手可掬享用。长尾蛇斑雀，平展尾翼，在林间滑翔。涧溪潺湲，路坎下，时隐时现。眼前的美景，与雪峰山腹地也没什么特别，清新的负氧离子，照样令人怡然陶醉。
　　 武哥在一山嘴平房前停车，高门大嗓：“鸳鸯岛峡谷漂流开始，自由恋爱（组合），快乐重要，安全第一哟！”原来，细心周到的军哥、武哥，早就把活动安排妥帖。霍然兴奋的同伴们，在休息室利索换好衣鞋，各自谈着“恋爱”。男多女少，配不上美女的，自然拿配上的打趣。武哥与一美女组合，坚决反击：“你们叽咕什么！看过中央台的《动物世界》吗？这叫优胜劣汰！”军哥严肃要求：“玩笑归玩笑！大伙出游，一定要相互照顾！‘恋上’美女的，更要有担当责任！”我们应个诺，乐呵呵地下峡谷漂流。
　　 其实既无岛，更无鸳鸯，就是一溪顽石。不过，如果将自然保护区看成一片海，涧溪美其名曰“鸳鸯岛峡谷”，还真令人想入非非。
　　 我和妻同乘一橡皮艇。妻是第一次漂流，很紧张，不时问我，会游泳么。我水性尚可，漂过奇险的猛洞河，笑道：“壮溪都不怕，还怕黄桑小溪！”我要她谨记漂流要领:手抓紧，臂内收，身放松，随沉浮，千万不要碰着头！沉浮着，旋转着，往下漂，稍浑的溪水灌进艇内，寒心砭骨。妻子见脚泡在水中，惊恐万状，要领都丢到水里去了。我镇静安慰她：“橡皮艇和我一样保护你！”此时，橡皮艇时而撞击巨石和崖壁，时而与他艇玩“碰碰戏”，不断改变方向，惊呼声和涧水声，在峡谷空中，交织飞扬。
　　 深峡高坎，弯多水急，稍不留意，就跌进几米深的水潭。我亲眼见两个衡阳客，在潭中被艇罩住挣扎，所幸漂流中心救护人员，及时援救。妻子和几个游客见状，浑身颤抖，我为他们鼓劲，授秘诀：“别怕！远见流水随沉浮，不见水流上岸走。”因为看得见水，说明溪床较平坦；看不见水，下必是高坎深潭，就得伺机上岸避险（艺高胆大者，另当别论）。我们摇摇晃晃，沉沉浮浮，一路旋转着，欢笑着。奇崛的山石，不断迎面而来，艇一碰，随即脱离，又迎接另一块巨石。天空，如飘动的蓝丝带；坎上野性的苍藤古木，倏忽闪过。正是：不见鸳鸯戏，纷飞游客欢。溪流石不转，一笑过三湾！
　　 水突然缓慢起来，一道堰坝，水面横拦长长楠竹--已到漂流终点。武哥早在岸上叫我“校长”（我曾在初级中学任校长），喜形于色。乘坐旅游电动车，大伙眉飞色舞，聊着惊险刺激的漂流趣事。
　　 返到漂流中心，换乘自己的座驾，继续划着枯燥的“几”字上行。我专注地看着驾驶台荧屏上的行车指示箭头，时而看看前方交叠的峰岭，和不断闪现的公路。
　　 突然，同乘文静的阿海嘟囔嚷:“到了！到了！”
　　 山，兀自向两边闪开；天，也空阔起来。道旁一方巨石，竖书醒目红字：上堡古寨。车，次第停在古香樟树下的水泥坪。武哥安顿好食宿后，各自随意行动。
　　 此时，恰是十七时三十分。日将西斜，天光朗朗。站在樟树下，整个上堡古寨，被大山包围。目光越过田垄，北望摩天逶迤的远山如黛，一行风能机大叶片，像巨大时钟的指针，正缓缓转动古寨的光阴。近前的山崖，自北向东，绵绵翠竹如海。数百亩的田垄，西北--东南走向，肆恣的夏，任性泼墨，使人分不清哪是草，哪是稻禾，皆与竹海浑然融合。田坎边，零星的牛栏，东倒西歪，参差杉木皮覆盖，彰显着上堡的沧桑况味。
　　 古寨坐南，倚山而建。木屋吊脚，灰瓦白檐，鳞次栉比，梯田绕环。一溪腰柔，自上而下，把寨子一分为二。屋脊瓦檐，飘散着悠悠炊烟。游人们趁天色尚早，急急穿行游览。
　　 我们循着淙淙水声，踏着甬道上行。甬道，是不规则玄色片石铺成的，宽阔，整洁，古朴。道旁屋前，随意可见青铜锈斑的古树，如核桃，柿树，梨树等。有的亭亭如盖，遮荫蔽日；有的虬枝过溪，通灵意趣。更有一棵数百年的青钱柳，皮质钙化苍白，葱茏的枝叶间，吊着一串串黄白的青钱，似花非花，摇曳可爱。
　　 溪坎石砌，苔茵青青。麻叶披拂，绿藤流苏；溪石错落，白水洗练；拱桥如虹，长廊安闲。公鸡赤冠，赳赳阔步；武哥横溪，潇洒凌波；耄耋闲廊，疑似坐化；阿海胖波，仰椅快活。来自山外的陌生游客，三五成群，拂石穿巷，玩水笑歌，依树成景，都融进了这山水古寨！
　　 听说军哥等人，已去探老龙潭瀑布。妻惧山路崎岖，我唯有独行。缘溪小径，逼仄草掩。初遇武哥、荷花等人，半途畏而折返；再遇生客，极言瀑美境幽路艰。我早已汗浸衣纱，卯着劲上钻竹林，到得老龙潭，军哥、朱大等惊诧不已。他们正准备下山，只好陪我赏瀑。
　　 瀑布，从山顶竹林下泻，至老龙潭底，高约六十米。瀑分双叠：第一叠，于翠丛直落半崖，飘若白练；第二叠，白练铺在斜长的青石阶梯上，犹如一雪肤美女裸身仰卧，优雅濯足老龙潭。瀑落风生，水激成声。风挟着水尘，在竹林、灌木丛，鼓荡浸散，土石木潮湿，竹木叶闪亮抖动。脸额周身沁润，汗止生凉，心脾舒爽，不忍离去。军哥感叹，倘若能在老龙潭畔，筑一小庐，种花锄蔬，诗酒闲情，堪慰平生！众人皆然。
　　 下山时，军哥从横道的干竹，折一竹枝说：“夏天傍晚，蛇开始出来歇凉了，路窄草长，大家小心啰！”两个女友友，吓得不敢前行。“不用怕，蛇最怕它的舅舅！”军哥举起手中的竹枝，笑道，“这就是蛇的舅舅！”正说之间，他发现一条小蝮蛇仰三角头，急用“舅舅”横扫，便卷曲翻覆。他在前打草惊蛇，边走边告诉我们，其实说“蛇舅舅”是迷信，因为竹枝杈丫多且韧劲，蛇身痛神经丰富，打在它身上，自然受不了。
　　 回到古寨，天色向晚。长廊空荡，老人和大红公鸡，都已返家。
　　 我们从黝黑的栓马树右边的甬道经过，前行约八十米，在一木楼左侧见一碑石，上书此处为六百年前上堡古国的金銮殿遗址。而今石基上的百姓家，飘出晚餐的香味，平和，宁静，温馨。
　　 赶回客栈，丰盛的晚餐开始。整日欣游，把酒解乏言欢。友友哄着我“校长”，端杯敬酒--几小杯下肚，佐以香黑的蚂蚱……迷迷糊糊中，蚂蚱从口里，一个个跳出来，唬得我惊叫，原来是南柯一梦，身却坐在客房床上。妻在床前，我问缘由，妻怨我无量贪杯，并告诉我，众友友都参加篝火晚会去了。果然，侗歌徐徐飘来。翻身下床，拉着妻赶歌舞场去。
　　 鼓楼前的露天广场，灯火辉煌，篝火熊熊。广场上，长廊边，都挤满了人；彩色的塑料凳，坐了一排排游客。
　　 精致的木戏台上，热情漂亮的苗侗妹子，银饰闪闪，翩翩起舞，声音清脆。一曲《黄桑姑娘》，将篝火晚会推向高潮。演员们走下戏台，围着篝火舞蹈，古寨苗瑶侗民也跳起来，腼腆的游客，渐渐加入其中。
　　 我在寻找友友。他们早已尽情挥洒。敏敏、荷花等人蹈着舞步，甩手跺脚，翘腿旋转，跟着吼：“嚯--嚯嚯！”，真有苗侗妹子的情韵。一旁的胖波和堂堂，不知何时忘情扭动丰腰肥臀，和着韵律，粗犷，幽默，引来不少观众围观喝彩。妻、燕燕和晖晖暂为“记者”，四处摄影，在临时微群做适时报道。
　　 竹竿舞，跳起来。地上横摆开两根粗竹，两边四位苗侗兄弟，相对的两手各握一小竹杆，依着音乐节拍，不停磕竹开合。舞者踏着节奏，依次从一端跳到另一端。军哥、武哥和群群等，随众人在竹杆间自由蹦跳，轻盈欢快，周而复始。偶有不和节奏的客人，竹杆夹脚，鞋掌翻飞，拾鞋穿上，重新入伙欢跃。观众们阵阵掌声响起，口里“嚯嚯--嚯嚯--”，热情鼓励。
　　 如此浓郁民族风情的篝火晚会，乃平生所见，且在群山之中的上堡古寨。
　　 返客栈而卧，辗转反侧，难以成寐。这个深藏在山之皱褶的古寨，似乎与我血脉相通，灵魂相融。今次邂逅，看是军哥的转念之择，实则为冥冥中的安排，让我来这里赴一场前生的约定。昨天来的太迟，来不及亲近和倾诉，今天又将要匆匆离去。五时半，我悄悄起床，看一眼酣睡的妻子，轻轻掩门下楼。
　　 天蒙蒙亮，山黑越越的。我在溪口的古樟树下，听小溪在深情诉说。树上初醒的鸟雀，叽叽咕咕，呼伴叫情。我准备尽快走遍古寨的巷子，去探寻久远的秘密和捡拾遗失的梦。天色渐渐明朗起来，我踏着片石由溪右岸上行，路边一蔸古树颓腐成泥，几块碑石记录了苗瑶侗族的血与火的历史。我从忠勇祠旁的台阶走进幽深的巷子，路旁屋前，都是用片石块砌成的石墙，有直角的，也有弧形的，连菜园子都是石墙，其上附着浓淡不一的苔藓。靠山坎的一侗家石墙覆盖的绿藤碧叶间，一串串的淡红凌霄花，在怒放。站在墙边，用手抚摸着充满灵性的石头和花藤，真想向它们询问不尽的秘密，倾吐绵绵的心事。
　　 这时，一个穿白衬衣的白发老人，从窄巷南面走下来，精致而儒雅。我向老人问早，他也向我问候。我问老人：“你们这里竹木很多，为什么连菜园子也要用石头做篱笆？”见我对石墙如此感兴趣，他热情的介绍石头墙的渊源。
　　 老人叫刘丛贵，读过私塾，语言文雅，从精气神上，看不出有八十三岁。他告诉我，一千多年前，一群苗侗先人被封建统治者驱赶到上堡，五、六百亩稻田，都是他们拓荒开垦出来的。六百年前，他的祖先参加了广西人李天保组织的起义，以上堡为中心，建立仿汉政权。至今黄桑坪一带，还在流传“界溪省，巴流府，雪林州，赤板县，上堡有个金銮殿”的民谣。老人谈到这段祖辈的荣光，很兴奋，得知我也是苗族后代，便主动做我的向导。
　　 跟着刘丛贵老人古寨转了一圈，他带我到寨南最高处，说：“你看，这里整个寨子都在眼底。当年武烈王（李天保‘建号武烈’，自封‘武烈王’）的京城就建在这里，拥有两万多人；金銮殿周长九百二十米，比北京的金銮殿还要大咧！听老人们说，当年的院墙都是用石头垒成的，既宜住又是坚固的堡垒。所以，上堡一直延续古风，每家每户都建有半人高的石院墙，现在成了一道游客最爱的风景。”他叹口气，继续说，“我们的祖先不容易呀！坚持二十五年！最后明军在开四门山下老龙潭投毒，从东北方向的牛坡岭和西南方向的四门山往下攻，才打败武烈王。每一栋屋，每一堵石墙，都是死拼的战场……哎，血流成河！我的世祖公幸运逃脱，清朝末年族人又回到这里。现在居住在上堡的，大都是苗侗瑶族的后人。”
　　 听到这里，我感慨万般。我在雪峰山的最南端，找到苗族祖先踪迹和历史荣耀，同时又增进了战友情，这是我上堡之行的最大收获。
　　 七点二十分，妻子打来电话。我真诚揖别刘老，踏上了归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