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午三点，我热得脸通红，挤上了西安地铁1号线。车行两分钟后，我终于挪到了两节车厢的接茬处，抓牢了扶手，安置好了跌跌撞撞的躯体。地铁在黑暗的隧道里带着尖利的声音呼啸而过，车厢沉闷安静，一分钟后洒金桥站到了。我心里暗自感慨这速度，真嗨！低头一瞧，忍不住乐啦，一哥们背靠车厢，圪蹴在角落里耍手机。
　　 这架势，让我顿时想起“老陕，给我一碗汤，我可以泡遍全世界；给我一个馍，我可以夹住整个世界”的戏谑。看来，老陕，让你坐着宇宙飞船上天，你都会圪蹴在里面。
　　 “圪蹴”其实就是“蹲着”，但我更喜欢圪蹴这个词。一说“蹲”似乎是磨盘大的屁股“咚”一声坠下去了，而一说“圪蹴”，那曲折地如大写“Z”的圪蹴姿势顿时浮现在脑海里。
　　 端起老碗圪蹴着吃饭，噙了旱烟锅子圪蹴着闲谝，在冬天的墙根下圪蹴着面南晒日头，在地头圪蹴着看小麦成熟的状况，县老爷圪蹴在太师椅上审案子……陕西八大怪的头一条就是“板凳不坐蹲起来”。秦腔《张连卖布》里四姐质问“你把咱的小板凳卖了做啥”？张连理直气壮地回答：“我嫌它坐着低不如蹲下。”陕西、宁夏、甘肃等西北地区的男人为什么爱圪蹴呢？
　　 据我观察，人站得久了腿发硬，圪蹴一会儿会觉着舒坦。但是能圪蹴得时间长，绝对是一门功夫。这和吆麻雀的老汉盘腿一坐整宿，老婆头上顶的帕帕走几里路风吹不走一样，都是练出来。
　　 爱圪蹴最主要的原因是没凳子坐。今年我去安子洼扶贫，一对年过七旬从安徽逃难落脚至此的老婆老汉，拿出三只凳子让我们坐。个个都是一巴掌宽的面，凳子腿全是最原始的柯杈。坐上去，感觉就是猴顶灯——不靠谱。想想四十年前，有几家农户是桌椅板凳齐全？如果有家当，谁还坐在炕上吃饭、圪蹴在路畔吃饭？我们都是有折了高粱杆做筷子生活的经历，板凳椅子曾经绝对是奢侈品。况且我们累了随时随地可以圪蹴，你能随时随地都把板凳提在手里、粘在屁股上吗？
　　 再说了，大家都圪蹴着，就你一个人坐着，显得你金贵，格格不入；所以，过去干部和群众关系拉近的最好方式，就是和他一起圪蹴着谝，容易掏心窝子说话。
　　 圪蹴着的多是男人，旧社会女人多缠脚，三寸金莲圪蹴不住。能圪蹴着的女人，都是反传统的能行人，比如《那年花开月正圆》里的秦商周莹，圪蹴着和店里的掌柜的商量着如何把茯茶生意做得更大。
　　 有一些圪蹴着的背影，让你一次次回味幸福。很多人的记忆中，都会有一个穿着黑棉袄的背影，背佝偻弯如弓，总是在你面前圪蹴下，你欢欢喜喜爬上脊背，搂紧了他的满把皱皮的脖项，然后喊：“走喽，爷爷！”他驮着你去串门子，赶集，你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汗味和烟味，看风景，打瞌睡。在卖油糕的、挠凉粉的摊子前，他又圪蹴下，你出溜从他背上滑下来。紧盯着他从口袋里掏出皱皱的毛票，一分二分的钢镚，给你买了好吃的，笑眯眯地看着你吃。然后他再圪蹴，驮起你，走向下一个热闹处……
　　 有些圪蹴，最好这辈子一次也不要尝试。电视里经常有违法犯罪分子被警方抓到，抽了裤袋，抱了头，面向墙，圪蹴着。面壁思过，估计就是这样来的吧。当然，还有比圪蹴着更让人难受的姿势。记得小学时候，有老师体罚学生，不让圪蹴，不让站着，就是半圪蹴，我偷偷试了一下，半分钟过去，腿就打晃。没有爱心的老师，咋就想出来这么阴损的招来体罚学生呢？
　　 俗话说：“狼怕咳嗽，狗怕圪蹴。”陈忠实老师在《白鹿原》里借白嘉轩的口表达着对圪蹴的看法：“能享福也能受罪，能人前也能人后，能站起来也能圪蹴得下，才能活得坦然。”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写《初婚》的作者吴克敬老师，给我们讲课时就说他曾是西府（宝鸡）的木匠，见天走村，为人盖房子打棺材。有人爱他手艺好，也有人奚落他没出息。那段时间应该是他人生“圪蹴”着的时候，他一旦站起来，就做了《西安日报》《西安晚报》的主编，写了《状元羊》《手铐上兰花花》等小说，获得了鲁迅文学奖，但他并不避讳自己“圪蹴”着的那段光阴。
　　 一个人圪蹴时间久了，站起来就有些晕，走起路腿有些打晃，我就是这种人。我18岁中师毕业，先后任教小学、初中、高中。过去别人一问我的学历经历，我就支支吾吾，因为自己没念过高中还教高中娃，理不直气不壮。虽然有自考本科学历，在科班出身的人眼里，那不算数，混的文凭嘛。现在微信圈里，经常有人说三十年前的中专中师相当于现在的211、985院校毕业的，我觉得那都是精神“自慰”，可怜至极。在看看如今高考的大专提档线是150分，一想自己第一文凭还不如这些歪瓜裂枣，心里只觉好笑。
　　 时代是个摩天轮，把一些爱长久圪蹴的人甩在了身后。我的老师总结：“1949年，只要认的字，就有参加工作的资格；1959年，高小毕业，就可以当基层干部；1969年，初中毕业回家可做工分教师；1979年，高中、中专毕业当正式干部；1989年，大专毕业即为知识分子；1999年，招聘工作的第一学历要求是本科；2009年，研究生学历已经很普遍；2019年，博士毕业才吃得香。”人生和短跑一样，圪蹴上一会，听见裁判“预备”的口令和发令枪的响声，你赶紧起跑，不然就落下了。
　　 现在，到处都摆着凳子椅子，会圪蹴的男人越来越少了。但是，那能站起来也能圪蹴得下的精神，不应该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