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家和牛庄相距只有半里地，盛夏时节，田畈里浓郁的乌桕树把牛庄围得严严实实的，树虽遮住了牛庄的烟囱，却遮不住牛庄飘出的炊烟，风虽常常吹散了炊烟，却吹不走饭时牛庄妇人呼儿唤夫的声音。乡村人嗓门大，性子急，芝麻大点的事，会放大许多倍，吵吵嚷嚷地散发出去。小时候，我脸皮薄，路过牛庄不敢看人，头一低就匆匆过去了。牛庄的人我虽然认识不多，但牛庄人的声音我却熟识不少，若仅凭声音，牛庄的人多半我能辨识。到了深秋，乌桕叶落尽了，牛庄便无遮无拦地呈现在我的眼前。小时候我很纳闷，老家那边，几乎村村种竹，房在竹林里盖，路在竹林里修，世世代代的老家人就在竹林里繁衍生息。若把老家说成竹海里的人家，真的一点也不夸张，何故牛庄百十户人家，房前屋后竟然见不到一根竹子呢？
　　 牛庄人祖上是浙西山区的，祖祖辈辈以贩牛宰牛为生，油汤油水，日子过得也还算滋润。可后来村子被鬼子占了，无奈举村南迁，一村人颠沛流离到了我的老家，那时的牛庄还是一片绿草覆盖的闲地，到了此地后，逃难的牛庄人决定不再流浪了，这里明山秀水，地肥人善，是个安生度日的好地方。江南气候温润，种啥成啥，渐渐的牛庄人都放弃了宰牛的营生，毕竟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谋生手段，不太体面。后来连贩牛的行当也没人做了，只有牛二一人和祖辈的手艺有些关联，不过他既不杀牛，也不贩牛，他只是相牛。拍拍牛肚，提着缰绳，摸摸牙口，一头牛值多钱，他就清楚了。一日，生产队里想买头水牛，生产队长邀他前去长眼，队长看好一头精壮的公牛，别看牛二平时醉眼惺忪，一相起牛来，眼露精光，他拍拍摸摸，非常果断地说：“这牛有大病，外强中干，中看不中用，买回去等于买堆肉！”
　　 “牛二，你是不是昨天又喝多了，还在迷糊啊，再细细瞅瞅，你看它这么高大结实，定是犁地的好料。”
　　 “你信我就别买，买了，就别提是我相的牛。”
　　 说完气呼呼地找人喝酒去了，队长把钱攥出汗来，最终咬咬牙，还是把牛买了。到村里一周后，牛暴病而亡。牛屠打开牛肚，发现牛肚积满了脓水，牛二相牛的本事，在七里八乡不胫而走，后来被人传得神乎其神的。其实，牛儿也没有专门学过这门手艺，也许是百十年来祖上和牛的缘分全落在他一个人身上。
　　
　　 二
　　 牛二是牛庄我最早认识，也最熟悉的人。牛二以相牛为生，除了相牛从不参加生产队劳动。他常常耷拉个脑袋，把眼里仅有的几丝亮光都藏在两个大而松驰的眼袋里，趿拉着一双破旧的布鞋，从村口走过。打我记事起，他的鞋后跟就没有提起过，何故如此，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没醉时，不管遇到年老年少，他从不搭理人，即使有人喊他，他也是眼皮不抬地哼一声。
　　 可一到酒后，牛二就判若两人了。喝醉的牛二，两眼充血，腮边的肌肉也无力锁住下垂的嘴唇，两片嘴唇哆嗦得贴不到一块去，嘴里像含颗肉丸似的，不知嘟嘟囔个啥。他活像一个不倒翁，在窄窄的水渠上跌跌撞撞地晃着，有时看似要跌倒了，他硬生生地用僵硬的脖子平衡着自己的身子，真是奇怪，自打我认识他起，他竟然没有跌落过水渠一次，或许这就是“酒醉心不醉”的原因吧。水渠外边离地面约有三米多高，里面常有砍柴时留下的根根茬茬，尖得很，到初春时节水渠就被除数灌得晃荡晃荡的，他若跌在外面不是说废了，最起码在脸上留下个道道扛扛的。到了春夏时节，水渠水流湍急，水深也有二米来深，牛二若醉后滑入水里，后果不堪设想。可他脸上除了长期喝酒留下沧桑外，没有见到什么疤痕。不过一到平地，他绷紧的醉神经就松驰了，这辈子在路边的水田里，不知爬过多少回了，稻田里肥水，他跟稻子一样，一次也没错过喝。
　　 那时农村生活贫乏得很，过年生产队杀个猪，捕个鱼，但凡有丁点的新鲜事、有趣事都会吸引很多村民围观。牛二的醉态自然会撩拔起人们的兴趣，有趣的是，每当牛二喝醉时，只要有人逗他，不管是大人小孩，他都搭腔，而且一律只是那三句话：“毛主席好”、“共产党好”、“社会主义好”，被人逗急了就唱《东方红》牛儿答非所问的醉态，常常会引起村民的哄笑，给无聊的村民带来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感，在牛二摇摇晃晃的身后，我找到了不少童年时的快乐，这种快乐深深地篆刻在我的脑海，不经意间会浮出自己的脑海。在那个动荡的岁月，牛二几乎天天醉酒，但他没有说错过一句错话。一次大队以他不参加生产队劳动为由，想批斗他，他母亲闻讯赶到大队老泪纵横地说道：“牛儿虽然没有参加劳动，他忙着为大队、生产队相牛，集体少化了多少冤枉钱啊，他每天出去不是去玩的，是隔壁公社请他的，他没收一分钱，集体也没有记他一个工分，人家请他喝酒，也出自愿，他从没有讹诈过人家，他凭的手艺喝酒，这些年他身子被酒掏空了，下不了地，到地里是他栽秧，还是他睡秧，他连醉里都不忘感谢共产党，歌颂毛主席，你们打听打听，全公社，哪个说毛主席好有他多的，你们批他，毛主席知道了也不会答应。”革委会一帮人被牛二母亲一番慷慨陈辞说傻了眼，批斗牛二的事就不了了之。就这样，在哪个醉了的年代，他在醉里稀里糊涂地度过了自己的壮年。
　　 过了好些年，分田到户了，我也离开家乡。一次和家人闲聊时无意说起了他，哥说，牛二依旧整天喝得醉醉的，只是喝醉了不再说“老三句”现在各忙各的，哪有闲心思听他唱《东方红》我离家越来越远，牛二也慢慢地淡出了我的视线，二十多年我未曾见过他。
　　
　　 三
　　 盛夏，我回到老家，特别喜欢吃镇上雪菜肉丝面。镇上雪菜肉丝面很有特色，这是我所到之处吃过最可口的面条。最有名的面馆要属紧挨着菜市场的“张记面馆”，张记面馆店面破旧，门脸上用黑漆写着“张记面馆”四个歪歪斜斜的大字，面馆也不大，只能放三四张桌子，但生意好出奇，迟一迟就吃不上了。不管客人多与不多，面馆老板总是不紧不慢的，若有客人催急了，他会慢条斯里地摞下一句：“快了就没味了，生意好比细流水，今天图多了，明天我只好喝西北风了。”客人若觉得面条里配料不合口味，可以自己到菜市买猪腰，千张，排骨……师傅洗也不洗，剁吧剁吧就下锅了，说肉类一过水，鲜味就没了，面里东西多，噱头也自然大了，此面名为“雪菜加工面”虽不太卫生，但味道确实不错，我天天和哥去吃面条。一日，忽见一老头，柱着拐杖，侧着身艰难地朝面馆挪来。
　　 “这不会是牛二吧？”看着有些熟悉的体态，我疑惑地问道。
　　 “是的，你还记得他啊？”哥显得有些惊奇，毕竟我快三十年没有见过他。虽然在他的记忆里也许从来没有过我，可在我的记忆里，他和我的童年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他是我快乐童年的一道奇特的风景。
　　 “他怎么会这样呢？”
　　 “他天天喝酒，天天醉，现在到处是水泥路，上了岁数，磕磕碰碰就伤筋动骨了。”
　　 “他走路那么难，还上街干吗？”
　　 “到镇上喝几口小酒过过馋瘾，一辈子丢不下的就是这酒碗了，现在嘴说话也不清楚了，坐在那，也不吱声，只是听人就道说道。”在我的记忆里，牛二很少说话，或许揣摸别人说话，比自己说更有意思。
　　 这些年牛二日子过的也还算将就，儿女都成家了，吃喝不愁，对他也倒也孝顺，只是老伴过世早，自己打年轻时就在外闲散惯了，在家呆不踏实，只要天气好就想着去镇上。
　　 又见牛二，让我对牛庄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颇费周折，我终于弄清了牛庄不种竹的原委。牛庄的祖先也喜竹，村子周围郁郁葱葱长满了竹子。一日，大人都忙着到村外收牛，村上十几个小孩在竹林里耍疯了，没有在意鬼子来，十几个孩子被鬼子当鸟一样给射杀了，打那以后，村里人就不再种竹子了，他们见不得竹子。村里不种竹子成了牛庄不成文的村规，即便在外生活的牛庄人，管不了别人家种不种竹子，但自家的门前屋后是绝对不允许有竹的。
　　
　　 四
　　 好多年没有回家了，一些我熟悉的面孔永远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村里的陌生面孔也越来越多了，不要说小孩，就连村上的小后生，小媳妇是谁家的后人，我大多都对不上号了。一些熟悉的景也没了，伴我成长的乌桕树很难找到，儿时长满田埂的马兰头也近乎绝迹了，原先村口的竹林都砍光了，盖起了洋气十足的楼房……望着这个曾在梦里无限依恋熟悉而陌生村子，自己真的有些茫然，也许生命的成长就在于辞旧迎新，生命的衰老在于就在于对过往的恋恋不舍，看着清澈水渠里我倒影的白发，和对啥事都显得有些犹柔寡断的迟疑，我感觉自己真的老了。老的连向往的勇气都没有了，对将来的事我不愿多想，也不敢细想，对过去的事又割舍不下。有时想想牛二的活法也挺好，醉里的世界，快活的世界，醉时不问醒时，活着不想死法。
　　 江南的雨像一串串断了线的珍珠项链密密麻麻，清清脆脆地洒落在这片养育我整整十八年的土地上。原本如火的七月，却被连日淫雨浸得凉飕飕的。热生躁，凉生忧，屋檐下噼里啪啦的雨滴落在地上，也落在我的心头，过几天我就要离开故乡了，我的心咋也不能平静，我捧着手机胡思乱写，这算是给自己的心田里犁几条浅沟，埋下我难得回乡的思绪，等我离开故乡，我相信这一切会在心里发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