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西的狼要吃李牛儿了——秦力长篇小说《监军镇》节选
　　
　　 秦力
　　
　　 李牛儿那年拐带了六个小孩离家出走，在监军镇西边四百里的陈仓县金台观出家做了道士，六个小孩当了道童，继续跟着李牛儿学习。民元以后，孩子们渐渐大了，李牛儿已经教不了他们了。
　　
　　 金台观的任道长是位饱学之士，他看不惯李牛儿管理孩子们的严厉样子。便利用一次出外参会的机会，把六个小孩带到上海，分别送进了几所学校学习，费用就由金台观出了。
　　
　　 李牛儿无所事事，几屋子的《道藏》他也看不进去。所幸他的毛笔字写得好，就按照任道长的安排，李牛儿每天抄写一部《道德经》，每年能够抄写三百部左右，送到上海、广州，每部《道德经》能卖十两银子。这样算下来，这几年他给金台观也贡献了不少银子。所以李牛儿的地位也水涨船高，任道长出外的时候，便指定李牛儿负责道观事务。李牛儿获得了一干道士们的尊重，好像重新获得了当年安徽舒城县令的威仪，我们这位李道士便飘飘然起来。
　　
　　 李牛儿在金台观这些年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从来不干洒水扫地劈柴做饭这些杂事。时间长了，其他道士就有了议论和埋怨。话传到李牛儿耳朵以后，他就有些气恼，趁着任道长不在道观，他把道士们集中起来，用了脏话、粗话，劈头盖脸训斥了一顿。
　　
　　 金台观的道士们里边就有两个杀人越货的强盗，前清时候因为躲避官府缉拿，把抢来的银子送给了任道长一些。任道长收留了他们。现在，大清帝国倒台完蛋了，民国政府刚刚成立，没有功夫缉拿他们这些小小的强盗。他们俩正想着远走高飞，到大城市去花天酒地快活一番哩！李牛儿竟然狗胆包天，还敢用脏话粗话训斥他们，此仇非报不可。
　　
　　 当天夜里，两个强盗趁着大家睡熟了，就偷偷进了李牛儿屋子，脱光了李牛儿衣服，裹了一床棉被，然后捆了个结结实实，丢到一辆马车上。两个强盗脱了道袍，剪了头发，换上了一身时髦的中山装，在上衣的左上口袋各插了一支从洋人那儿抢来的钢笔，赶着马车逃走了。
　　
　　 几天以后，他们出了潼关继续东行。他们觉得李牛儿是个累赘，有心杀了他吧！又觉得学了多年道了，下不了手。放了他吧！难道让李牛儿白骂了不成。
　　
　　 两个强盗商量了一下，就试了试捆绑李牛儿的绳子。紧着呢，好，丢到路边得了，是让狼吃，是让人救，就看他李牛儿的造化了。
　　
　　 深更半夜，又在豫西山区，前不着店后不见村的。被脱光衣服裹着被子，捆得十分结实的李牛儿当然非常害怕。可任凭他喊哑了嗓子，路上还是没有一个人。后半夜了，从路西边的沟里上来两只狼，一大一小，一黑一灰，两双眼睛发着绿色的光。李牛儿吓得不由自主尿湿了被子。可他被捆着，跑不了，他只能屏住呼吸，闭上眼睛，心里默念着各种道号，祈求着元始天尊、太上老君、八仙、如来、甚至孙悟空、猪八戒，你们快来吧！救我一命吧！
　　
　　 这么多神仙，没有一个显灵的。两只狼，一步一步逐渐逼近了。李牛儿闻到了狼的腥臊味道，听到了狼软踏踏的脚步声和轻微的呼吸声。完了！再见了！朗朗乾坤！茫茫大地！我李牛儿二十年后再来看你。李牛儿闭紧眼睛，狼啊！快点来吧，给我一个痛快的。李牛儿的下巴往上伸了伸，露出了脖子和喉结。我爸的恩鼠公啊！我的家神毛鬼神啊！你们保佑我，让狼赶快咬我一口，让我赶快毙命吧！不要这样折磨我了！
　　
　　 两只狼走近了，闻到了，也许看到了李牛儿。它们一左一右逼近李牛儿露出被子外边的脸和脖子，伸出长长的血红舌头，那只大黑狼舔起了李牛儿的脸蛋，一左一右的，十分仔细认真。那只小灰狼舔起了李牛儿的脖子，它绕着喉结，一圈一圈的，轻重缓急拿捏得恰到好处。我的爷啊！李牛儿吓得昏了过去。
　　
　　 东边天空露出了鱼肚白，沟底刮来凉飕飕的野风。李牛儿一个寒噤醒了过来，谢天谢地，我还活着，李牛儿的眼睛睁开一个缝缝，就见两只狼仍然一左一右蹲在那里，距离李牛儿最多只有三尺远。李牛儿又尿了裤子，不，他没穿裤子，李牛儿又尿了被子，被子冰凉冰凉的，李牛儿不敢言传，不敢动弹，只得忍着。
　　
　　 对了！李牛儿突然高兴起来，两只狼舔我的时候，我求拜了我爸的恩鼠公和我的家神毛鬼神啊！这两只狼吓唬我还不吃我，莫非恩鼠公显灵了，不对，我们把恩鼠公的后代连窝端了，它绝对不会保佑我；我就是我的家神毛鬼神啊！对啊！极有可能，我还是虔诚地祈求毛鬼神吧！
　　
　　 李牛儿用他闭着眼睛的余光瞅了瞅大黑狼，大黑狼眼睛半睁半闭着，没有绿光，好像睡着了。李牛儿又瞟了瞟小灰狼，小灰狼的眼睛完全闭着，虽然半蹲在那里，却好像睡熟了，发出了一丝轻轻的鼾声。李牛儿放心了，他继续闭紧眼睛，默默求着他的毛鬼神：
　　
　　 毛鬼神啊！神啊，爷啊，您保佑我平平安安的，不要让狼吃了，我给您立碑盖庙重塑金身······
　　
　　 旭日又升了起来，阳光驱散了山雾，豫西官道上还是没有行人。路边躺着的李牛儿既庆幸又着急，庆幸的是黑夜里狼没有吃它，想必天亮了它们就要走了。官道上有了旅人，我李牛儿就得救了。李牛儿想得美美的，他又默念了几遍毛鬼神。
　　
　　 强盗们把李牛儿捆得太结实了。阳光照到了李牛儿的脸庞和脖子，他感觉到了温暖。狼啊，你们快走吧！
　　
　　 可是两只狼蹲在那里，仍然纹丝不动。李牛儿狐疑起来：难道因为我爸李万弓当初斩了黑狼，现在报应到我身上了？不可能啊，隔着几百里路呢；那又是为了什么呢？这两只傻狼，为什么不吃我呢？
　　
　　 李牛儿百思不得其解，而狼依然坚守。随着太阳慢慢升高，大黑狼的影子就罩住了李牛儿的脸庞和脖子，李牛儿感到凉意和惊惧。难道我的末日就要来了，毛鬼神是要让我死在清晨的万道金光下边？反正是个死，为什么就非要土葬呢？我被狼吃了，就像藏人的天葬一样，圆满了，死得其所了！李牛儿想到这里，他不害怕了，他睁开眼睛，看着大黑狼。大黑狼也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对视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着，狼没有退却的意思，李牛儿的眼睛一眨不眨的，他勇敢地瞪着狼，左右都瞪着。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李牛儿的目光瞬间好像有了胆气和虎威，他甚至努力转动着头颅，左右交替狠狠地瞪着大黑狼和小灰狼。
　　
　　 突然，一片阴云遮住了太阳的万道光芒，一股强劲的冷风钻进了李牛儿的被子。我的妈呀！李牛儿的两只小腿同时抽筋了，疼得李牛儿全身哆嗦了起来。疼得他顾不得惧怕狼了，他大喊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