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傻大婶(散文)
六十年代的夏日傍晚,我领南方妻子从县城刚到家,她便来串门。亲热地叫“兄弟”。
奶奶纠正说:“别瞎叫,他辈小,应叫你婶。”
我和妻子忙叫:“婶婶好。”
她美美地答应,笑着说:“闯外人嘴甜,说话动听,叫得心美滋滋的。”
她一米八个头,四十岁年纪,身板棒实。脚三角形,像以前裹过。
她朝我打量,看我妻子,两眼不时地瞅行李包,见有露着饼干,俯身嗅嗅,用手触摸。
我说:“路上充饥的,不嫌,送给你。”
她如获至宝,勉强解释:“我只觉稀奇,纸包好看,不好意思了。”说着拿手里,拆开包装。送一片嘴里,咀嚼品尝:“香,真香!面白,细腻,进嘴就化,不像咱这里的又黑又粗卡喉咙。”
奶奶告诉我,她是队长二生媳妇。都叫她傻大个子。
她没文化,得过且过,无所用心。娘病故二十年了,她却记得,“你娘好人,不笑不说话,拉我进识字班,做军鞋,可积极了。”
模样傻,傻进不傻出。东西往家拿,从没往外扔。走路,赶集,看到树上有梨,石榴,动手去采,菜园有葱,蒜,拔了就吃,或揣进兜。看见捉到,总是傻笑:“嘻嘻,我喜欢,认为在家里。”
一傻遮百丑。生产队场院离她家近,庄稼登场,她的屎尿特别多,一会一趟把队里的东西装回家。收获再忙,全家都胖起来。
保管是她哥,都睁一眼闭一眼。
她越来越大胆,装东西不避人。保管看不过,逼她掏出来,当众训斥:“你好大胆,集体的东西敢明目张胆往家拿!”
她嬉皮笑脸:“哦,忘了,又当在家了!”
保管说:“把生产队看做家值得表扬,但家也要守规矩。”
“是,是,忘了,我改。”说归说,依然我行我素。
妻子第一次到场院,正是麦收大热天。穿条百褶裙。大家都觉稀奇。傻大婶拿木岔追着她,非挑起来验证穿没穿内裤。吓得妻子东躲西藏,赶紧跑回家换长裤。再不穿裙。
一个队,虽不在一起劳动,她的故事却听到很多。
傻大个子男人二生瘦小,只到她胸。常年痨病,脸绯红。嗜烟如命,一吸就咳,咳得面红耳赤,泪水迸流,气喘吁吁。医生让他戒掉,他戒不了。
傻大个子五大三粗,体重三百多。婚后一年生一个,年年不空。
别人逗她:“个大骚劲足,缠住男人不放手。”
她诉苦说:“我像火镰匣子,用我拉去,不用甩一边。”
婆婆担心儿子累坏身子。又怕孩子多,养不起。便将磨房打扫干净,放门板让她与儿子分开睡。
她很生气,整天叫:“年轻轻让俺守寡,日子没法过,不想活了!”要“上吊”,见大家不在意,非常生气,咒骂“她快死!”
有一天,挖野菜看到村外有口废弃井,边已坍塌,有青蛙在里面跳来跳去,知道不深。
吃好午饭,天气炎热,她把头发撕乱,大声吆喝:“我要跳井,不活了!”从村东嚷嚷到村西,见无人出来,又吼:“活着无意思,我跳井了!”
嘶喉咙吼,不少人跑出观看,引一群孩子跟着。
都劝她:“你还年轻,别想不开。”“孩子不能没娘!”……
她哪肯听。只管跑。
大家担心她想不开,跟后面追。
她走到井边“唿嗵”跳下……
见她动真的,都急了,忙去救。
井有六七米深,水没过她腰,腿陷烂泥中动弹不得。见有人来,想蹲下腿脚不配合,一边弯腰用手往身上泼水。一边哭喊:“不活了!别拉我!”
衣服水中飘荡,大奶子浮起大半井,白花花花的时隐时现,大家忍住笑。想下去井壁没脚窝,只好搬长梯下去把她拉上来。
跳井没让婆婆屈服,睡磨房的日子并没改变。
二生不愿意分开,娘每天把磨房上锁,拿不到钥匙,也没办法。
老秋头到邻县买骡子,二生便打起歪主意。
老秋头女儿秋妮二十了,长得如花似玉,准备冬季结婚。娘在县里带孩子。一人在家。
二生半夜爬起。轻手轻脚出门。见秋妮大门紧闭,便悄悄爬上槐树,攀墙头跳进院子。
走进房门,拨开门栓,摸到炕上摸秋妮光溜溜的身子。
秋妮被惊醒,厉声问:“谁?”
二生说:“嘘,小声些,是我。”
秋妮听出是队长,忙问:“哥,半夜三更要做甚?”
“我来陪陪你。”说着便爬上炕,扯衣服。
秋妮拼命挣扎,哀求说:“哥,求你饶了我吧,要不我喊人了!”
“你喊吧,我不怕。我说你约我来的。”
山村闭塞,名声最重要。屋里没人,秋妮势单力薄,挡不住,又不敢喊,只好忍气吞声……
二生沾到便宜,见秋妮好欺负。又接二连三纠缠。虽在夜深人静,但纸里难包住火。几个月后,秋妮肚子大起来。
老秋头见了火冒三丈,拿棍棒逼女儿:“怎么回事?”
秋妮支吾半天,只好和盘托出。
到医院流了产。订的亲黄了。哭得死去活来,多次寻死,被人救下。
傻大婶听说,醋性大发,说:“母狗不撅腚,公狗乱哼哼。秋妮是骚货。”
后来,秋妮嫁了个二婚男人。但每次回娘家,傻大婶仍戳脊梁骨咒骂。
拔麦子时候,对门夫妻吵架。傻大婶闻声去劝架。原因很简单。男人鸡没叫便爬起,抢收如救火,季节不等人。顶着露珠,衣服全湿。汗水烘干,又浸湿,结了层层碱花。为了烧柴,全用手拔。手上缠布条,仍免不了出血起泡。岭上麦秸细矮,稀疏。难捏,韧性强,地干,利得手疼。洼上麦好,根带泥多,却密不透风。烈日炎炎,人钻里面,如进闷罐,呼吸困难,汗流浃背。热得难挨。累得腿痛腰酸,手血淋淋的,全肿了。到家,饥肠辘辘,忙盛饭吃。
妻子也从田间回来,催他赶紧到场院去拿分的麦秸草。
丈夫说:“吃点东西就去,急什么?”
妻子说:“上风头和下风头麦草不一样,泥少,晒省事。”
男人说:“你烦不烦,让我吃一点,晚几分钟不要紧。”
妻子说:“我也干活,你是饿死鬼托生的?”
正在这时,傻大婶进去。见男人擎着一碗饭跳高。便说:“把碗放下,别摔碎。”
男人累,妻子不同情,心里好火。碗“乒”摔地上,饭也不吃了。
傻大婶说:“摔只碗算了,千万别把锅砸了。”
男人一听,顺手拿起小板凳,“咕嗵”锅砸得粉碎。
女人大哭:“日子没法过了,你全砸了吧!”
傻大婶说:“不叫你砸,你不听,过日子没水缸不行,千万别碰。”
话刚落音。“嘭”一下,男人在气头上,飞脚将水缸踢破,水奔涌而出,满地流淌。
女人见状,绝望地扑上来撕咬男人。
傻大婶说:“好了,打人别打脸,出门还要见人哪!”
说话间,男人撸起衣襟袖,“叭叭”几记耳光,打得女人两眼乌黑,额上鲜血直流,跌倒在地,人事不省。
傻大婶见状,慌了手脚。抱怨说:“不听劝,我不管了!”甩袖而去。
这件事,夫妻俩再没心干活,少争工分,毁了财产,还遭保管抱怨。
女人逃回娘家,大病一场,坚决离婚。幸亏村里多次出面,重新掇合。但对傻大婶非常不满,几个月都不上门。
那年夏天,连续下雨,二生妈想把生虫的地瓜面筛一下,想趁雨天不出工吃掉。见雨正下着,便吩咐二生:“磨房墙上,挂只细箩。你去拿来吧!”
二生立起便往磨房跑……
娘等半天,没回来。忙吆喝:“拿个箩老半天,快点呀!”
“来了!”二生拿细箩回来。
娘朝他翻白眼:“没出息,看见媳妇拔不动腿了!”
二生支唔:“不。雨大,避了一会。”
不久,傻大婶又怀上了。娘懊悔让儿去磨房……
傻大婶孩子出生,丈夫和婆婆相继离世。她一边带孩子,一边到场院劳动。儿女长大了,她成了主帅。没人管她,浑身轻松。整天脏话连篇。
每逢打场,送公粮,分粮,生产队强劳力集堆时。傻大婶成了玩物。
大家要比谁抱起她能多高、移多少步。她从不拒绝,只是说:“让我先尿泡尿,搬起来可以轻松些。求你们轻放,别把屁股摔两瓣!”
“屁股本就两瓣,别讹人!”
整劳力摩拳擦掌,争先恐后,互不相让。
她舒口气,盘起腿,闭目静静等待。
有人搬她大腿,绕场转圈。有人故意抬高,把她扔到草垛上,她骨碌滚下,沾了一身草屑。更可笑的是,有一次搬偏了,裤子撕大窟窿,露出屁股。
大家哈哈笑,她也跟着笑,捂着裆说:“看不少了,别再看了!”
七九年我返城时,傻大婶来送行。嘱咐说:“混好别忘乡巴佬!”
退休回了几次乡,只一次遇到傻大婶。坐在场院旧屋的山头,望着来往的行人。她头发花白,满脸皱纹,显得老多了。老远认出我,招呼我过去,把板凳让我,自己坐泥地上,说:“多少年没见了,看我这老样!”
我说:“想不到大婶这么健康,多大年纪了?”
“九十六了!”她耳不聋,说:“不该走的走了,该走的却有活头。”
我说:“现在的日子过去做梦也想不到,会越来越好,好好享受吧!”
谈起家乡变化,不胜感慨。她说不少人发了,孩子眼红,却没本事。她说她生了八个儿,六个闺女。可惜,大都没养活。
三个大的同我一起劳动过,还拉板车送麦草到西海。两个当过队长,只会瞎指挥,听不进别人意见,也不会做思想工作。二儿与我关系很好,想不到都四五十岁死了,现在只剩小儿子和大女儿。小儿养羊,日子一般。大女婿坐过牢,在干瓦匠。两个孩子轮流养她。
她家人都五精六怪,费尽心机都没活过她。她心敞,凡事不经心,很知足。都说无心无肺,长命百岁。寿命都凝聚到她身上。
她告诉我:“再回来不一定能见到。小儿住山坡上,房子紧,我只能睡羊圈。地方偏,一般人不会去。”
我说:“好好保重吧,现在日子多幸福!有机会我会看你的!”
以后,我虽经常回去,再没见过她。听说她腿摔残,只能爬行……
一晃又是几年,不知傻大婶近来可好?如健在,该一百多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