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儿子身体不适，带他去医院诊治。原以为小病小恙，挂几天针或者吃几天药就没事了，等到化验结果出来，我和妻子都吓了一跳：儿子有重大疾病。儿子才十七岁，正处于花季呀，竟遭遇病魔的肆意摧残，我和妻子不知如何是好，在医生的提醒下，替儿子办了休学手续，做了长期住院治疗的准备。
　　 院方请了省城大医院的专家远程指导会诊，仍然病因不明，治疗方案难以确定。我那一颗悬着的心，随着医生对病理报告含糊其辞的解答，随着护士手忙脚乱地给儿子挂上各种我叫不出名称的吊针，忽上忽下地跳动得厉害。妻子则背过身去，悄悄抹了一下眼泪。
　　 已是深夜，我睡不着觉，在儿子病房外的走廊上来来回回地走。走了一会，仍然无法排遣心中的忧愁，就倚靠在窗前，将眼光投向了窗外。
　　 没有星星，没有月亮，连不远处高楼上的霓虹灯也熄灭了。夜雨无声地飘洒着，时不时有零星的雨点飘洒到我的脸上，冷冰冰的。近前是一片黑咕隆咚的所在，仿佛魔兽张开的巨口，随时准备吞噬一切。我知道，那是已经挖开地基的建筑工地，早已停工。工地的外边是一条马路，隔一段距离亮着一盏无精打采的路灯。马路上有来来往往移动的光束，那是开着远光灯行驶的汽车。按说，在有路灯的情况下，汽车是不可以开远光灯的，可是，在这能见度不好的雨夜，司机们顾不得这些了，远光灯都竞相大开。只见一支光束，从左下边进入我的视野，向右上角移动；另一支光束从右上边进入我的视野，向左下方推进。两支对向而行的光束发生碰撞了，碰撞形成强光区。在强光区里，我看不见路灯了，看不清路面状况了。想必司机也有此困惑：看不清对方的面目，看不清自己的前程。看来，光束碰撞所形成的强光，不是人们想象中的能够把道路状况以及交通标志照得更清晰一些，而是一堵墙，阻隔着人们看清前程。前程还得依靠路灯来照亮。雨夜驾车，这是极其危险的。幸好马路是平整的，又有交通规则约束，行驶中的汽车还不至于对撞，不至于车毁人亡。两支光束碰撞过后分离了，各自前行，相安无事，在我的视野里消失了。不一会儿，又有两支光束重演了对向而行、相互碰撞、背向消失的一幕。
　　 那么，在人生的旅程上，又会是怎样的景象呢？
　　 现代社会的生存法则告诉我们，不拚搏就要淘汰，不奔跑就要落后。曾几何时，我们不甘于平庸，不甘于落后，热衷于提速，热衷于超越，鼓足干劲，勇往直前。又何曾想到，超越就要抢道，抢道就会招致磨擦，往往欲速则不达。又何曾想到，快也好，慢也好，走完这段旅程就得谢幕。因为提速，因为超越，我们自顾不暇，忽略了相互照应，免不了抢道，直至发生磨擦和碰撞。等到磨擦和碰撞发生的时候，后悔已经晚了。
　　 儿子生了重病，可以说，我的人生之旅遭遇了一次碰撞。但话要说回来，要不是这次碰撞，我就不可能静下心来检视过往忙忙碌碌的生活，不可能看到隐伏在人生旅程上的危险。由此说来，遭遇碰撞并不完全是坏事。
　　 第二天，我下楼路过急诊病房的窗口，听到里面有病人亲属在哭嚎，心再一次抽紧。不用说，又一条生命谢幕了。那极力克制又没有克制住的凄厉的哭声告诉我，死者是过早走完人生旅程的，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人间惨剧。黄泉路上没老少，这样的惨剧要完全避免是不可能的。但是，只要我们在人生旅程上行进的时候放慢速度相互照应，是可以减少、减轻许多惨剧发生的呀！
　　 二
　　 儿子的病情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恶化，院方调整了治疗方案。当夜，我在儿子病房的小阳台上放了张折叠小躺椅，睡在小躺椅上过夜。朦胧中似乎有一只软软的大手轻轻抚摸我的脸庞，一睁眼，什么也没有，只有一轮圆圆的月亮嵌在天幕上，月光像流水一样泻下来，泻到了我的脸上。天气预报说，今夜中等强度冷空气过境，要降温，还要下中到大雨。为此，睡前我还特意加盖了一条薄被单。怎么会有月亮呢？难道是做梦吗？我掐了掐胳膊，很疼，不是做梦。难道是天气预报不准吗？仔细一想，也不能说天气预报不准，因为无论是否刮风下雨，在云层之上的天穹，在风雨交加的背后，月亮始终存在着；风雨停歇，云层裂开，她就出现了，就显露出妩媚温情的存在了。
　　 月亮是不会因为云翳风雨的遮蔽而缺位的。
　　 人间的情谊会不会因为现实利益的冲突和生存竞争的关系而缺位呢？我又想到周围的人。这次儿子生重病，他的老师和同学，我家的邻居和亲戚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众多的人来探望，送来一份关怀，送来战胜疾病的信心。
　　 我说说其中两个人。
　　 我的老家在一百四十里外的偏远山区，自离开家乡外出谋生以来，除了逢年过节，平时很少回去。这次儿子生了病，除了兄弟姐妹，再没有对其他老家人讲过。老家的一个邻居大婶，已经有十多年没有来往了，不知从哪得知了我儿子的病情，不知从哪打听到了治疗类似疾病的中草药偏方，然后托人带话给我：某某某就是吃这种草药吃好的，你儿子是有救的，千万不要灰心。她让我回老家，带我去采药。她只是个没有医学知识、没有见过大世面的山村老媪，她提供的偏方以及采来的草药样品只能参考，不能随便采用，但她那滚烫的执心肠，那赤诚的救急之心，日月可鉴啊！
　　 我的一个同事，由于工作上和我发生过不愉快的事，心存芥蒂。这次儿子住院，我要经常跑医院，势必要影响上班工作。我担心他看我笑话，就在他面前极力隐瞒我儿子住院的事。可是，他已经察觉到我上班时的心不在焉，表面上没有说一句或安抚或鼓励的话，行动上默默地把本应由我承担的工作事务抢去做了。他的意思的很明白，让我腾出时间和精力跑医院。
　　 说到这，我又流泪了，也自觉脸已经红得不行了。这些年，奔忙于所谓的事业，竟忽略了乡情友情，忽略了人世间最美好最珍贵的东西。
　　 三
　　 也许上天被人间真情感动，化验出来的几项关键体征指标趋于稳定，医生说，我儿子可以出院了，过半个月来复检。这意味着儿子的病情有了重大的转机，虽然谈不上痊愈，虽然离真正意义的康复，还有很长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儿子住院二十四天，期间经历了误诊，经历了病情反复，经历了病区转换，经历了治疗方案调整。入院时，穿两件衣服还冷嗖嗖的；出院时，可以穿短袖衬衫了。二十四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呀，二十四个担惊受怕、身心煎熬的日子呀，我们终于挺过来了。儿子告诉我，他的体重比入院时减轻了九公斤。我也告诉儿子，我和妻子的体重各减轻了一公斤多。儿子说，老爸老妈都是需要减肥的人，成功减肥一公斤，完全是他的功劳。我和妻子相视一笑：谁说不是呢？
　　 这一次磨难带给我的好处岂止是减肥？它彻底颠覆了固化在我心底的偏见：在我们所处的社会里，生存竞争的关系是客观存在的，现实利益的冲突也是免不了的，然而，人们并不因此而自私自利，能够牺牲自身利益为他人着想、能够帮危济困的好人大有人在，人间情谊不曾缺位。
　　 我和妻子和儿子一走出住院大楼，便被热烈的阳光拥抱。今天是个睛天，这在处于梅雨季的六月份，是少见的。在阳光中行走，身上有些灼热。走出医院大门，妻子想打车回家，我说我们还是陪儿子走一段路吧，晒晒太阳，虽然有些热，但可以杀杀菌、补补钙，还可以活动活动筋骨，把身上的晦气随汗水一起排出去，对儿子病体康复好处多着呢。竟得到母子俩一致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