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我是做梦也想不到，我，一个不算太差劲的腺体工程学研究生会被安排在这样的岗位上，眼看着一群兴奋过头的小学生带着红领巾，叽叽喳喳地排成散乱的两排队伍，我头戴蓝色鸭舌帽，手举着某某小学字样的小旗，沮丧之情不言而喻。
　　 “同学们，大家安静下来好吗？”我尽量装出友好的声调，可显然没人在听。
　　 在一旁背着单肩包的女老师故作一副严肃的表情，详装生气地对小学生喊道：“安静一点，你们的纪律呢？”
　　 小学生们纷纷噤声，小心翼翼的结成队伍。这种场景不自觉的让我想起那天下午，我也是一副幼稚的兴奋模样地被叫进领导的办公室。
　　 “张处长，我来了，您找我有什么吩咐？”我低头报以最热烈的笑脸，处长则是像往常一样，一脸带着一本正经的赞叹一样的表情。
　　 “顾明啊，我这里有一个工作别人都觉得不太好办，但我觉得你很适合，”处长停顿了一会，给了我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让我的心里也是一顿，“年轻人往往都是适应性最强的，而其他人就不是这样。”
　　 “我不敢说我能办的比其他老员工好，但是如果处长交给我，我会尽力去完成。”我暗自喜悦地认为我被领导所重视，但我错了。
　　 “那就这样吧，交给你了。”
　　 我想这就是所有年轻人比起老员工所缺乏的，而在职场中又被人们所看重的经验吧。没有经验，你总是要洋洋自得地吃亏；没有经验，你总是要被别人踩着过各种陷阱；没有经验，你还要头戴小蓝帽手拿小彩旗地被老员工们偷偷地嘲笑。
　　 “同学们，今天你们的老师就是这位顾老师，你们要好好听他的话，还记得我怎么教过你们表现礼貌的吗？”
　　 这些小学生们纷纷转向我，参差不齐地向我弯腰，拖长了声音大喊：“顾——老——师——好！”
　　 我浑身不自在地想要避开，却看见女老师期待的眼神，我只好清了清嗓子，尽量字正腔圆地回应道：“同学们好。”
　　 “首先，欢迎大家来到我们智启公司科学部进行参观学习的夏令营活动。”我说完后停顿了一下，女老师带头鼓掌，同学们跟着响起了不那么让人兴奋的掌声。
　　 “也许有的同学了解过，那么他们会知道，我们是一家怎么样的公司。我们公司专注于数据处理服务，为每一台电脑终端提供专门的逻辑需求方案，可以通过用户的需求，自动生成相应程序，解决各种问题，可以说是无所不能的万事通。这事实上得益于我们所自行研发的人工智能，通过这一项科技上的突破，我们使计算机进入了一个新时代。”我念的不过是公司网站上的介绍内容，当然小学生们都是一脸听不懂的看着我。
　　 “就是让电脑变得能够主动的思考，让它能够听懂我们的话。”女老师出来解释道，同学们像是懂了般的点点头。
　　 “我们来看看这边。”我带着他们走去数据交换站，在过道一边，隔着一道橱窗玻璃可以看到里面数据交换仪在不停的闪着红绿的灯。几个无所事事的维护人员在远处坐着，盯着工作台上的屏幕。
　　 小孩子们纷纷靠近窗口，将脸贴在玻璃上，瞪大眼睛打量着这一些仪器。我拍拍手，将小孩们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数据交换仪，这是能将来自全国各地的问题转换信号，然后传递到相应的能解决问题的地方去。”
　　 一个戴眼镜的小学生回过头来，问道，“它们能进行思考吗？”
　　 我楞了一小会，然后回答道：“不能，它们是被设计用来做具体的事，思考是做抽象，不确定的事。你无法预知思考后的结果，而这个的结果是被安排好了的。”我不确定我这样说他懂不懂，但他回过头去，继续看那些死板的机器。
　　 “好了，接下来是数据包装部，这是非常忙碌的一个地方。”我带着一群人向前走到一个橱窗前，窗户前面是一排排办工桌。每一台电脑前都坐着一个办公员在键盘上敲击或者拿着电话与客户大声讨论，数人抱着文件急匆匆地走过我们面前，却没一个人注意这里。这是单向玻璃的作用，在另一面不过是一面镜子，一套用于领导视察的老把戏。
　　 小学生对此处似乎兴致缺缺，只有几个机灵鬼发现了这面玻璃的神奇之处，向着玻璃后面过道上的人做鬼脸，大声怪叫而里面的人却毫无察觉。
　　 “老师？”
　　 “额？”被人叫老师让我浑身不自在，而当我回过头时发现还是那个戴着眼镜的小男孩。
　　 “这些是程序员吗？”
　　 我有点惊讶于这个小男孩居然知道程序员这个职业，这种已经变得冷门的职业早就开始慢慢退出人们的视线了。
　　 “不是，这里的人大部分都不是程序员，而是一些销售人员，”我有点不是很能把握得了小学生的知识水平，想了一会后说道，“程序员已经不再是我们所必须的职业了，我们有了更优秀更经济的替代品。”
　　 “思考的机器吗？”男孩仰头看着我。
　　 “可以这样说吧。”小男孩回头重新看着里面，不再说话。此时所有的小朋友都加入了鬼脸游戏中，走廊内充满了刺耳的尖叫声和令人恼火的笑声，我花了好大一会儿功夫让他们消停点，最终还是女老师出面才让他们乖乖地安静下来。
　　 接下来我带着他们去的是电子脑干室。无疑电子脑干会十分的吸引这些小朋友，当第一次看到那些捆成一束束的透明纤维从天花板上一群群地伸展下来，通向装满绿色液体的玻璃柱中的环层机械构造，当外行的眼睛被那些纤维中传导的一道道光所迷惑的眼花缭乱，我也曾经对此深深着迷，未知的秩序使人不由自主地想去了解更多。
　　 小学生们一个个把脸贴在玻璃窗上，没有人说话，即使是最不安分的孩子也会在这一瞬间产生疑惑式的震撼。
　　 “这一定是思考的机器。”戴眼镜的小孩说道。
　　 “不完全是。”我笑着说道，这只是一个非常低级的转换器，人类目前能以自身为模板所仿造出的极限。
　　 我突然此时来了兴致，拿出我的ID卡，刷开了脑干室的门禁，毫无声响的，厚重的屏蔽门向两边平稳地打开。
　　 “小朋友们想进去看一下吗？老师我给你们开一个特例。”我宣布道。
　　 “这样好吗？”女老师走过来有点担心地问道，“这里不是能让外人进出的地方吧。”
　　 “没关系的，里面的设备都被保护得很安全。”当然并非如此，这并不意味着哪个臭小子想再电缆上荡秋千或者用额头去和玻璃柱比较一下硬度，安全对于仪器或小孩还那么可靠。
　　 “你们要保持纪律，不能讲话，不要追逐打闹，不能碰任何东西知道吗？做不到的不能进去。”女老师高音调地命令道，学生全都摆出一副听话的姿态，一个个都在点头。
　　 小学生们一群群走进屏蔽门，我注意到那个戴眼镜的小男孩没有与任何人同伴，仰着头盯着天花板垂下的电缆，慢慢的走了进去，我跟在学生们的最后，小孩子们四散开来，走到那些仪器当中去。
　　 “这一切真是非常让人吃惊，”女老师靠近我说道，她的手里拿着一台手机，在四处拍照，她的话让我感觉还留着一点与小学生说话时常用的语调。
　　 “其实这也没有什么特别出奇的。”我回答道，在内行人的眼光中，这里最为神奇的只有一个东西。
　　 “这些不正是人类才智的结晶吗？聪明的人把它造出来了，像你一样杰出的人在维护和完善它。”女老师看着我说道。
　　 “你这就是太抬高我了，我远谈不上什么杰出。”我另一方面想到，制造它的人也不一定是算得上聪明，这不过是仿生学的一点儿基础，以及法律制度上的一个时机。
　　 “可是这的确带给我们太多便利了，你们让电脑变得让人难以置信的无所不能，”女老师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前几天我为了家具的事情头疼了很久，当我试探性的向电脑询问是否有优化家居安排的相关程序可用，结果它马上给出了一系列方案，从购买到维护。你知道这对于一个单身女人来说多么有用。”
　　 我注意到她说单身时的奇怪语调和眼睛里看着我的眼神，不禁有点发愣。女老师看起来年近二十多岁，仍保持着年轻的样貌和面条的身材，但也许即将面临三十岁的尴尬界限使她急于脱离单身。我心里暗想道不好，为什么我还要应付这种事情。
　　 “现在我几乎做什么事情都要首先寻求一下电脑的意见，它总是能给我罗列出最优的安排，可以说人们在电脑的帮助下在变得非常理智、完美了，我一个人在家处理自己的所有事情，有了电脑的帮忙，一切就不算任何问题。”
　　 女老师开始讨论电脑在她生活中的各种作用，但听起来却像是在介绍自己的日常生活。
　　 “听到你这么说那自然是很不错的，”我试图转移话题让自己不必陷入这种像是相亲的局面，“对了，那个小朋友，带着眼镜的那个叫什么名字？”
　　 女老师打住了自己的话匣子，疑惑地回过头去，“周宇啊，他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他好像对这些特别感兴趣，总是问我一些问题，”我说道，“挺有好奇心的。”
　　 “他平常其实并没有这么活跃，他这样可能因为他爸爸过去是程序员。”
　　 “怪不得他好像知道程序员的事。”
　　 “但是你知道，”女老师回过头来，看着我摇了摇头，“当新的技术出现后，他的爸爸不可避免的失去了工作，他家里自然也陷入了困境，也许这是时代进步当中必须要有的牺牲吧，听说他的爸爸对新技术的怨气挺大，可能他对这里的东西有着和我们不一样的看法。”
　　 我让他们在电子脑干室待了小半个上午，所幸没有任何一颗螺丝脱离原来的位置，也没有任何一位调皮的小朋友把头摔在传导着光频的电缆上。
　　 我暗自庆幸令人难受的小学生科技调查能就这样子结束，女老师和我交换了联系方式，在她的动态圈中，发表的一些是一些旅游的景色相片和个人生活感想。此时我的手机屏幕上浮动出一条她刚发给我的信息：“不介意有空一起吃个饭吗？”
　　 我疑惑地望向站在学生队伍之后的女老师，她报以一个调皮的微笑。
　　 我是一个单身汉，年纪还不小了，她是一个长得还可以的女老师，好像还挺机灵，我们似乎有着凑成一对的条件。然而，作为腺体工程师，几乎所有人都点儿不太有激情去处对象，工作上带来的性格让我们对自身、对真实的人产生太多的厌恶和鄙夷，因而我对女老师没产生多大兴趣。和眼镜小男孩口中那个所谓的“思考机器”不同，她的年轻过不了多久就会褪色，身材在紊乱的激素下变得臃肿，而她的思考不过是残余的火花，不久后就会成为老妇人的重复不断的叨叨自语。我看着女老师，她的脸仿佛马上变得苍白，泛起皱纹，开始为琐事喋喋不休地向我抱怨。和“思考机器”不同，我不是一个能够改变她的腺体工程师。
　　 一个小女孩走向我，看起来像是班长，在清点完队列后向我说道：“老师，少了一个人。”
　　 “呃？”我回过神来，“你再数数，不应该的。”
　　 “怎么回事？”女老师走向这边，语气转变为班主任的威严。
　　 “她说队伍里少了一个人。”我说道。
　　 女老师转向小学生们，大声宣布道，“每个人看看自己周围的人，有谁没在的告诉我。”
　　 一时间小学生们纷纷左右摇头环视周围。
　　 “是周宇不在。”一个声音传来。
　　 “有人看到他从电子脑干室出来吗？”女老师问道，但是没有一个人回答，她回头看向我。
　　 “我回去找找。”我简短地对她说道。
　　 我重新进入电子脑干室，里面空空如也，没有任何人，只有机器在低沉地嗡嗡运作着。
　　 “周宇？你在吗？”我向空旷的房间里喊道。我探出头查看附近的电缆背后，又在几个小角落里看了看。也许他是晕倒了，或者是被困在了哪里。我在几个玻璃柱——硕大的人造神经核团前后转着，他并不在这里。如果这是一个愚蠢的恶作剧我会非常生气，但是我并不能拿他怎么样，聪明的小鬼总是看准这一点才大胆地捉弄你。
　　 我想到在这里面有几个不常被使用的门，能够通向上层主机器所在的地方，和这里一样，那里很少有人待着，大家都不太愿意一直在那里工作。如果那个男孩去了那里那就不太妙了。
　　 我找到那扇门，门禁卡就挂在门的旁边，即便是小男孩也可以轻易地够到。我把卡贴在感应区上，门无声地被打开，在里面是一道通向上面的楼梯。
　　 我听见从里面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像是时断时续的哭声。
　　 “周宇？”我喊到，“你在上面吗？你还好吗？”我跑上楼梯，推开楼梯顶部的一扇门。
　　 主机室里的灯光是昏暗的，专为主机器的最大保护限度而精心设计的环境，一整排靠着墙的控制器在其操作界面上亮着颜色不一的光，显示屏上不间断地播放着通过内窥镜拍摄到的主机器的内部情况。在控制器下的角落，戴眼镜的小男孩蜷缩着身子，像是想要逃离却失去了站起来的力气。周宇小声地哭着，听起来像是持续了很久，当他看到我时，大睁着眼睛对着我，举起手指向前方的一个地方。
　　 “思考的机器？”他问道。
　　 我看向他指的地方，一簇簇错综复杂的光缆从地板的缝隙中伸出，像一群翻滚着的蟒蛇环层盘绕在中间的玻璃柱上，然后穿过玻璃下的转换仪，成为丝状的半透明光纤。而玻璃柱中充满了绿色液体，在无形地翻腾着流过一道赤裸的躯体，在那躯体静止的苍白四肢周围回流。那些光纤从她的皮肤钻入，有些深入她的髂、腹部去寻找相应的腺体，大部分从背部、颈部汇集，通过骨髓、神经束去接触她的中枢神经。在她身上的管道，有的是在维持她的生理状态，更多的是在输出那些我们需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