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红尘】呆婆萌媳(散文)
老实说,假如不是那次发热住院,我不会认识那三个人;假如不是那几天的亲眼所见,我不会相信,原来婆媳也是可以这样相处的。
她们是三个女人,年龄最大的有八十多岁了,作为病人,那几天,她就躺在与我毗邻的十七床。除了床上躺着的这位外,另外两位负责交替照料的女子,年龄悬殊不小,大的看上去应该年近六十,而小的那位看上去不会超过四十。
住院的第二天,我通过交谈,得知了自己在年龄判断上没有大错,但在身份上却有误判,那位年龄大的女子告诉我,她不是老人的女儿,而是大儿媳。我自作聪明又问,那个年轻的、看着也是那么细微温和的,一定是老人的孙女了?女子笑着摇头道,我和她一样,都是老太太的儿媳,换句话说,我们都叫老太太妈,只是年龄差得多了点,整整差了二十年。
时间在一天天地往前延伸着,床上的老人从我进院第一天看到的昏睡不醒,到第二天的时睡时醒,再到后面几天中气十足地大喊大叫,身体恢复的速度还是蛮快的。听老人的大儿媳说,老人已经痴呆症三年了,这次是因为天气炎热,突然中暑才紧急送来医院的。说到这里,大儿媳的口中不无自责,她说,我们家不缺钱,我老公和小叔子都在外地工作,家里都造了楼房,县城里也买了套房,可老人家一生节俭,就是不舍得吃,不舍得用。说到这里,她又说,你别看她现在痴呆症,省的习惯却是一点没变,你看看她的头发,这么多年一直是我剪的,为这,老太太表扬了好多次,说我手艺就是好,她就认准我剪发,其实呀,她是不舍得花钱在自己身上。就连每次我们给她的钱,她都不舍得花一点点,可是每到过年的时候,她还坚持要给孩子们压岁钱。说到此,她不无自豪地说,你别看我妈现在脑子不是太好,年轻的时候可能干了,我公公在世的时候就说过,你娘呀,就是少认识几个字,不然的话,肯定是干大事的料。真的,我的这个妈呀,要是认真比起来,我们都不如她。
在谈到这次住院的缘故时,她又说,家里早已经装了空调,可每次我们开,老人家就会发火,说我们不懂过日子。这不,为了免她生气,我们只好不在她眼皮底下开空调。
我说,你们还真听话。
她说,平白无故的,让老人生气做啥?再说,老人家还不是为我们着想么?
我说,不过,农村的楼房,即使不开空调,开了电风扇也不至于中暑啊。
她答,谁说不是呢,可偏偏那天中午,看到老太太躺在床上,我去楼上睡了一会。谁想,就这功夫,老人家不知怎么的戴了草帽,颈部围了毛巾出了门,又去了地里。你想啊,这大热天的中午,她一个老人顶着毒日头是啥情况?哎呀,要不是发现得还不是太晚,这一次,我的罪过大了。
大儿媳关于老人节俭的话果然没错,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发现老人的意识并不是一味痴呆着的。神智清明的时候,她会唉声叹气地说,珍哪,我这样躺着算个啥?为什么叫我躺床上?这样得花多少钱哪?每每这时,大儿媳会笑眯眯问,你有力气起床么?
有。有哪。老人一说有,仿佛身子马上注入了兴奋剂,她的双手会立马舞动起来。珍,你拉我一把,我们出去,地里的玉米还没有掰。
好好好,妈,我扶你起来,我们马上去掰玉米。偷偷去,不让医生晓得。儿媳说完,一本正经地伸出手来,她的语言和动作也会萌起来,她会笑眯眯地伸出左手的两根手指让老人握着,再用右手扶着老人的整个身子,她的嘴里装腔作势喊着,来来来,妈妈,我们一起用力,看看你能不能起来,要是能起来,我们就去掰玉米。一、二、三,起咯。当然了,对于儿媳珍来说,这个动作绝对是虚张声势的,目的只是为了让老人自己明白,她现在的气力是不足以起床的。
果然,在经过了好几次的努力后,这位呆萌萌的婆婆笑了,只见她一边露出没有门牙的嘴傻笑,还一边说,珍,我知道你又骗我。这时候,婆婆口中的这位珍,笑得更温和了,她弯下身子又哄,这下知道了吧?你现在身体没力气,得挂点水,把身子养结实了,我们才好回去。你放心,地里的玉米我会去掰。
这时候的老人仿佛也清醒明白了自己的状况,她说,我知道啦。玉米还是等我回去掰,不能累着你哦。你看看你,怎么肩膀上还有脏东西,出门前也不晓得把自个弄弄干净。来,靠近点,我替你捡了。躺着的老人说着,一只手在儿媳妇肩膀上轻轻拍了好几下。
作为痴呆症的老人,神智清明的时候毕竟少,大多数的时候她会拔直喉咙大喊,她会用手撕扯正挂着水的那只手臂上的胶布,而那根鼻饲管,便是在一个早晨,被老人以风卷残雪般的动作拔出来的。至于那插着导尿管,又兜了尿不湿的臀部和大腿的乱动更是叫人防不胜防。而每每这个时候,珍的动作会很轻柔,她会一只手紧抓着那只挂水的手臂,会偕同保姆当心好老人的大腿。她的口中会轻声不断地重复一些话,妈妈,听话,这个腿放外面多难看哪。哎呀,真的不好看。咦,你看看,医生好像来了,不听话,他们会赶我们走的哟。
嘿嘿,走好呀。我才不要躺这里,家里好。
好啥好呀?钱都出了,走了就亏大了。
哦——
在我挂水的那几天里,老人与珍关于掰玉米的对话,是一直贯穿着整个过程的。每次珍要短暂出门,为老人加工食物、配药啥的,老人一定会问,干啥去呀?不能一直陪我么。
而这时候的珍会答,我去掰玉米。
那你为啥不戴个帽子。
哦呀,还是我妈想得周到,我马上回家去取。
可想而知,侍候老人的活是累的,尤其面对的是这样一位老人。没几天,因为白天晚上的连轴转,又因为老人晚上不好好睡觉,大儿媳的鼻梁中间有了好几个红红的掐痕。对此,我曾经从侧面试探过,既然有保姆陪着,你为何不回去睡个安稳觉?珍答,回家不放心,还是在这里陪着放心。说到为什么不让老人家的儿子们回来替上几天?珍告诉我,老娘昏倒的当天晚上,两个儿子都赶回来过,后来几天,见情况还行才走的。说到这,珍又道,男人们不同于我们女人,粗心,做事又大大咧咧的,再说,他们都有事情要干。这侍候老人的事情,原本就是女人的事情,他们做不好。在说到两个儿媳,为什么大部分时间是她在病房的时候,珍告诉我,小叔子的女儿正在读高三,那是关键的关键,再说,我这不是有空么。我们是兄弟,哪能分得这样清?那样的话,还叫啥兄弟?
其实,说到老人的小儿媳,虽然见得不多,倒也是值得一提的。每次,她进门一定是带了熬好的鸡汤或者鸽子汤的。她的第一句话一定是带笑凑近老人的床头问的,她会笑嘻嘻地问,奶奶,你知道自己叫啥名字呀?
糊涂的时候,老人会答,不知道。你是谁呀?清醒的时候会答,我叫樊巧云。
那你姓啥呀?
嘿嘿,这个丫头真是傻了,我自然是姓樊呀。
哦。是我傻了。那你晓得我是谁呢?
看看这个丫头问的啥子呀?我晓得。你是小二子屋里的。
哎呀呀,我的聪明妈吔。我亲亲你,奖励一个。说完,连着两声叭叭,老人的两个腮帮上便有了两个印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