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摘下围裙，我把饭菜逐一端到客厅。
　　 “爸，吃饭了。”我顺口喊了声。咦，人呢？明明刚才还坐在这里看电视；一回头，发现父亲正对着窗外出神。我走了过去轻声说：“爸爸吃饭吧。”
　　 “哦，先晾会儿。”父亲说完又看向窗外树影婆娑的小路。
　　 从远处传来报时音乐，我看了下挂在墙上的石英钟，正好双针指向十二点。
　　 随着父亲开门，一闪进来的是补课回家的小侄女。一边换鞋一边把书包递给父亲；两手不住地呼扇，连声说好热、好热。小脸红扑扑的，额头上也有密密的汗珠渗出。父亲接过书包拉着侄女的手进了客厅。
　　 饭后父亲感慨：“全家就数小薇最辛苦，平时上学，假期补课；从小到大就没有享受过一个完整的假期”。我递给父亲一杯茶水，打趣他：“爸爸你偏心啊，我们小时候可没享受过小薇这样的待遇啊！”父亲笑笑，时代不一样了。
　　 是呀，一转眼小薇都是大姑娘了，真快。她刚出生时，还是我把她从医院抱回来的呢。我看着桌上小薇周岁时的照片随口说到。“要是母亲能看见这个亭亭玉立的孙女……”这句话遛到嘴边，强忍着咽了回去。
　　 母亲去世那年，父亲一瞬间苍老憔悴了许多。三个月后，姐姐还是一步三回头地，去青岛拼搏她未尽的事业，那年弟弟还没成家。
　　 推开家门，涌上喉咙的那个称谓，今生我已经再没机会喊出口。家里静静的，床上空空的；再也看不见母亲被疾病痛扰着的身影；再也听不到她痛苦地呻吟；只有一幅遗像端端地放在父亲的书桌上。我不敢去看那张照片，迅速拿起父亲换下的衣服走进厨房，任泪水和着水流一起汹涌滂沱。
　　 让我揪心的，是每次离开家从窗前走过时，偶然发现父亲抻着脖子，悄悄地看着我远去。一时稀碎的心彻底崩溃了。以后，再离开时，我不敢回头看窗口。
　　 我也学母亲的样子，给父亲做他喜欢吃的饭菜；手擀面切得细细的；小开条拉的长长的。饺子，是父亲的最爱，也是母亲生前最喜欢做的美食。我要试着做一回。
　　 星期天，我特意带着儿子和老公一起来看父亲。小家伙一会儿要父亲手中五颜六色的魔方；一会儿又去玩坦克车，调皮可爱的童真感染着一家人，我看见父亲的脸上渐渐有了笑容。
　　 我和弟弟在厨房忙碌着剁馅儿、和面、包饺子。这一餐父亲吃的很香，我很欣慰。
　　 晚上，搂着儿子蜷曲在小屋里睡觉。轻轻的脚步声走到床前，我能感受到那熟悉的气息；更能感觉到那慈爱的目光。父亲为我轻轻掖了掖被角，又悄悄退出关上房门。我鼻子一酸，一滴泪水顺着眼角流了出来。
　　 父亲说，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往往能听到隐隐的敲门声，很真切。我不敢顺着他的话岔往下说，只能敷衍，您那是幻听。
　　 每到母亲的祭日，或者清明节，父亲都会亲自叠上三份纸钱；其实，这些我和弟弟都会准备，但父亲依旧。他说，早去早回。那天，他不写字，也不看书，在母亲的遗像前燃一炉香火，躺床上默默诵读经文。我想象不出，父亲是怎样熬过这一个又一个的夜晚和黎明。直到两年后弟弟结婚，他才如释负重地松了口气。
　　
　　 二
　　 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好。在我的记忆里，家里桌子上，总是少不了高高低低的药瓶子。有治胃病的，有治感冒咳嗽的；最多的，也是困扰母亲一生的，是治疗类风湿性关节炎的各种药物。只要听说哪里有偏方、哪里有好大夫，父亲都会不惜余力请来，为母亲医病。
　　 母亲得这个病，是在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那时的冬天异常寒冷，小火炉的热量抵挡不住四外透风的墙。下课回家的母亲扶着火炉说，手快冻麻了，烤火后又钻心地疼；父亲以为只是天寒导致也没当回事，母亲依旧在讲台前拉着手风琴，教孩子们唱歌。后来母亲的手指、膝盖、脚趾、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疼痛，已经无法正常工作，这才办了病退，在家安心养病。
　　 那时的父亲，已经调到公社的中学教书；他每天要骑着自行车经过村口那棵大槐树。如果太阳落山，还没有看见父亲回家，我的心就慌慌的；故意拉上几个小伙伴去村口捉迷藏，直到看见父亲的自行车缓缓走来，心才能雀跃起来。
　　 有时，我也会为母亲煎药。按照表舅龙飞凤舞开的药方，从药房抓回中药倒在药罐子里，舀一瓢清水倒进去，放到炉灶上。也学着父亲，用一根筷子放在锅盖中间，这样药汁就不会溢出。二十分钟时后，有苦苦的药味飘出，就算熬好了。我小心翼翼地捧给母亲，看她皱着眉头艰难咽下，赶紧再递来一杯水让她漱了口。
　　 母亲病重期间，我和姐姐学会了擀面条、洗衣服、洗碗……等家务活；也常常为此发生口角，吵得不亦乐乎；一转眼，她又给我织起了围脖。母亲摇头说，真是一对冤家；父亲笑着说，孩子们打打闹闹很正常。
　　 母亲的病时好时坏，有时半夜醒来，能听到她痛苦地呻吟和嘤嘤的哭泣。痛在她身上，疼在我们心里。表姐心疼姑姑，一周来一次，为母亲洗头发，给我们蒸馒头；表哥拿起扁担挑满了水缸；父亲则千方百计寻医问药，仍不见好转。
　　 有天小舅来家里，告诉母亲一个秘方——站桩。他说，这个项目看似简单，却能达到意想不到的效果；这也是我师傅外地出差，在公园里看见的一项运动；不管是对身虚体弱的人、还是长期慢性病的患者，有百利无一害；只要坚持练，天天练，一定会有效果。
　　 从此，母亲就在天蒙蒙亮时起床锻炼，从开始只能站十分钟到半小时；从摇晃不稳到神态自如；慢慢地时间加到一小时。
　　 深秋时节，随着父亲的工作调动，我家搬离了故土。新的环境、新的面孔、新的屋子，一切都是崭新的。
　　 父亲再不用骑自行车上班了，绕过后院就是学校的大门；母亲的身体也渐渐好了起来，她依然坚持每天早上的站桩锻炼，也愉快地忙碌着一日三餐；最开心的，是我又有了新的同学、新的玩伴；家里又开始了久违的欢声笑语。那个夏天，在父亲搀扶鼓励下，他们相携登上泰山。看云雾缭绕着峰峦群山，也激动地等待红日跳出云端；那双酒红色的皮鞋，是他们去海滨城市带给我的惊喜，我穿了好几年。
　　 按当地风俗，女儿要在孩子满月后带婴儿回娘家住几天，俗称“离窝”。母亲知道我这几天要来，已经提前缝好小被子、小枕头；尿布也准备了一摞。当白胖的孩子出现在面前时，母亲乐得喜不自禁，抱着儿子亲了又亲；父亲端详了片刻说：“咋长得这么好看？你看这脸蛋多像咱英子”；姐夫戏谑道：“这明显的有了“带把的”，就不喜欢我们姑娘了呗”。哈哈……笑声引来了对门的吴姨。
　　 欢乐的日子总是逝去得很快，病魔再一次缠绕上母亲。只是一个小小的感冒，引发肺炎继而转成肺气肿并发症。参加抢救的韩大夫最后摘下口罩，对发懵的父亲说，老师，节哀吧！
　　 我知道母亲是有预感的；否则，她不会在去医院前叮嘱我，“俺孩可要常来呀，给你爸爸和弟弟洗洗衣服做做饭呀……”这句话我记了十八年。
　　
　　 三
　　 如今的父亲已到了耋耄之年；身体更佝偻了，后牙齿也有些松动，但不影响吃饭；他最喜欢的水果还能咬得动。几年前突发心血管堵塞，把我们姐弟仨吓得不轻；按上支架后，父亲的饮食就清淡了许多。多以青菜配瘦肉，严禁他吃油腻食物。
　　 父亲却不在乎这些；他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他一贯推崇“道家思想”，而道家的精髓就是“做人”和“放下”。他做到了，但他并不排斥别的学派。
　　 前几年，因各种原因，我的心情很糟糕，一度无法排遣。父亲看了也心急，他拿出一个塑料封面的笔记本翻开一页说：“你烦恼的时候读读这个”。那是父亲多年以前抄写在笔记本的《心经》；上面注有标识拼音，然后父亲一字不差地背诵了一遍。他说《心经》是囊括了所有经文的精华；只要用心诵读，最好背下，你会感受到它的博大精深，你的心也会慢慢平静下来。后来，我又央求父亲用毛笔书写了一笺《心经》条幅，装裱好挂在床头。
　　 父亲，春风细雨般的言传身教感染着我，让我逐渐走出困境。
　　 当他听说某个老友故去了；某位老同事也走了；他就调侃说，我也该做散场的准备了。姐姐说，那怎么行，还等着您抱曾孙呢；弟弟说，等着吃您的百岁寿宴呢。
　　 说归说，我们姐弟仨还是张罗着，为父母选择最终的归属地。最后，父亲选在一个三面环山松柏成行、绿树环绕着的“鹤苑”公墓。
　　 父亲心上的石头落地了。他现在有时写几个字，看几页书；有时听广播看电视，似乎比以前更随性洒脱、活得更加透彻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