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我和小妹的辫子(散文)
老屋后面是一个小土崖,小土崖和屋子的后墙形成一段狭长的走廊。在檐下的墙上,一个黑色的塑料袋挂了二十多年,里面是我和小妹的辫子。
这个袋子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日晒不着,因为是北屋后檐,崖上面还长着一棵核桃树,小土崖西边是两块不甚高的两三张课桌大小的小葱、韭菜地,菜地西边和半崖上分别长着两棵高高的桃树,每年结的桃子都吃不完。菜地往东渐渐高起来,上面是二哥种的庄稼地。小土崖在雨水的冲刷下,常年有细红土滑到后墙根,阻挡水流通畅的同时也积蓄了红土,家里人每天都会来这里,要么铲红土,要么拔葱、割韭菜,核桃成熟的季节还会来这里捡核桃。
亲戚和邻居有时也会来我家,仰脸就能看到屋檐下挂着的塑料袋,会问:“那是什么?”母亲会笑着说:“俺俩闺女的辫子。”“哦,辫子,放这干嘛?要不卖了,要不扔了。”母亲一听这话可不答应,“俺俩孩儿的头怎么能随便扔了呢?”
我在十八九岁时剪掉了辫子,从此留着短发直到如今。我的辫子有一尺多长,剪下来以后仍然辫好用头绳扎着。我比小妹大十岁,小妹剪辫子时没有剪成短发,是嫌太长剪掉了一截,她至今还留着长发。小妹的辫子不过半尺多长,剪下来以后辫好用头绳扎着,母亲把它和我的辫子放到了一起。我们说等收头发的人来了卖几个钱吧,父母异口同声说:“活人怎么可以卖头呢?”我们当地把头发叫“头”,说老祖宗留下的规矩,再穷也不可以卖头。我明白其意:一是源于“人之发肤,受之父母”之说,二是指做人的尊严,所以我的辫子放了近十年之后,又等上了小妹的辫子,就这样静静地挂在了屋檐下,这一挂又是十几年。
母亲的身体逐渐衰弱,2008年一个春日我回去看母亲,母亲神情忧郁地对我说:“前几天我把你们姐妹俩的辫子剪碎扔掉了,我快不能动了,怕以后被糟蹋了就不好了。”
直到这一刻我终于明白,这么多年来我和小妹的辫子在母亲的心目中是何等的重要,它代替我和小妹一直守在母亲身边,成了母亲的精神寄托,母亲每天看到它就像看到了我和小妹。
我掐指算了一下,从小妹成家到剪碎辫子最少也有十五六年。我成家以后还有小妹陪着母亲,母亲并不感到寂寞,而自从小妹成家以后,母亲的两件小棉袄就都被人夺走了,她好失落好寂寞,不由自主就会看着我们的辫子发呆,发呆中,她想起了我们呀呀学语时给家中带来的快乐,想起了我走读三年日日早出晚归让她何等牵挂,我走路是不是一直靠着边?摔倒了没有?想起小妹中学三四年都住在学校,做干粮、炒咸菜让她忙得不亦乐乎,小妹时不时总是生病,没娘守在身边可怎么办?来回一个人坐的什么车?操不完的心。终因家里没钱,我和小妹又重复了她的活法。母亲本不想让我们重复她的生活,可还是重复了,她的心早已痛到说不出痛的感觉。
想起装辫子的袋子上灰尘并不厚,一定是母亲偶尔就会动它。母亲看着看着就会不由自主地解开袋子看看,看看我和小妹的辫子是不是仍然完好无损?她看着日渐没有光泽的辫子,看着看着就心疼起来。自古说女儿是娘的贴身小棉袄,可小棉袄却要到另一个家里相夫教子,她们夫妻和睦吗?过得好不好?在娘身边时有娘给遮风挡雨,成家后就得自己独对风雨,她们能承受得了吗?母亲不止一次说过,她要有本事,哪个也不许离开她,母亲太溺爱我们了。
记得有一次我曾自做主张,把辫子拿出来给收头发的人看,看值几个钱。对方说已经不值钱了,刚剪下来的才值钱。母亲说我多事,要我还给她放回原处。在母亲的心里,这辫子永远是无价之宝,辫子就是我和小妹的影子,她想我们的时候就和辫子说话,辫子听到了,我和小妹就听到了。直到有一天,她发现自己的腿脚不灵便了,连屋后也不能常来了,她觉得我和小妹的辫子在屋檐下太冷清了,想想以后也许会被丢在泥里水里,或者和垃圾扔到一起,她便决定亲自料理好这件大事。
母亲说,她趁着那天刮风,就拿着辫子来到一块地里,一边剪着一边叫风把碎头发刮走了。听着母亲的讲述,我看到了母亲一边剪辫子一边落泪的样子,她一下下剪碎了辫子,风刮走了碎头发,好像把她的女儿也刮走了一样。其实,她的女儿早就被风刮走了,是她不愿意承认,才让辫子陪伴了她这么多年。这会儿却不得不让辫子离开她,因为她怕照看不到了,辫子会被遗失在不该在的地方。母亲一辈子爱大山,她要让我们的头发永远和花草树木、和五谷庄稼在一起。春风刮走了我和小妹的头发,也把母亲的白发吹成了一座永恒的雪山……
母亲又经历了一次别离的痛楚之后,艰难地站起了身,拄着拐棍蹒跚着往回走,她走几步就回头看看,那些树木和百草正在欣然成长着,它们都听懂了母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