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网上买了一把鸡毛掸子，从图片上看鸡毛五颜六色的，可漂亮了，挺顺心。邮寄到家，打开一看，毛稀稀拉拉的，一扫桌子，毛掉得十分厉害。心里骂着老板不地道，心咋这样黑呢。气愤之余，想起爷爷做的鸡毛掸子了。
　　 小时候，老家的土墙上挂着好几把鸡毛掸子，那都是爷爷平时做的。
　　 老家有个风俗，每月初一、十五，人们都要去神庙烧香，祈求平安。曾到神前许过愿的人，若如愿以偿，要杀鸡敬神以表谢意。每到这几天，我家巷道里空气污浊，鸡毛满天飞。爷爷干净习惯了，一见垃圾心里慌，不问三七二十一，就拿着扫帚去清扫巷道了。
　　 爷爷很怪异，出门扫垃圾时，总要随身带一片塑料纸。多少次，我远远瞧见他把鸡毛堆在一起，用小棍子不停地翻捡着。有时，红红的肠肚夹杂在鸡毛中间，血腥味引来成群的苍蝇在他眼前跳拉丁舞。爷爷把肠肚埋在了土坑里，蹲在鸡毛旁边，铺开塑料纸，用草帽一边扇打着苍蝇，一边将能看过眼的鸡毛一根一根地挑拣出来，放在塑料纸上，再把形状、大小、颜色相同的放在一起，整理成簇，然后用橡皮筋扎了起来。记得他手上时常粘满着细细的鸡毛丝，擦汗时不着意粘在脸上、鼻子上、头发上，乍一看，像拧成的一根根细绳子。
　　 那些捡来的鸡毛，爷爷把它们当宝贝似的，小心翼翼地装进纸盒子里，一有空就拿出来晒晒太阳。估摸着颜色相同的鸡毛能做成一个完整的鸡毛掸子时，他便利用下雨天，呆在家里专门做。他找来一根粗长的竹竿，截成长度相同的竹棍，作为鸡毛掸子的杆儿。我最爱看爷爷做鸡毛掸子时陶醉的那种样子。他先用纱布轻轻地缠在杆儿的最上端，再在纱布上涂一圈浆糊，把鸡毛整齐地排列在纱布上，最后用厚实的布条把鸡毛缠紧、缠牢。就这样，一圈一圈地粘鸡毛，缠布条。两三天后，鸡毛掸子就做成了。为了使鸡毛粘得更牢固，爷爷常把刚做好的鸡毛掸子悬挂在房檐下，让太阳烘干。每次，爷爷都累得腰酸背疼、汗流浃背的，但他总是笑眯眯的。
　　 有一次，我不解地问：“爷爷，你为啥喜欢做这么细的活儿，麻烦不麻烦？”爷爷一脸凝重，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奶奶年轻时，肚挤眼上有个大疮包，化脓感染了，疼得腰都挺不直。疮包越来越大，你奶奶每天睡在炕上，呻吟着。医生说活一天是一天。我无可奈何，每天用鸡毛掸子时不时地朝疮包扇风，用白酒清洗。每当她痛苦难忍时，我就让她紧紧攥住鸡毛掸子的把儿……后来，你奶奶的病竟然好了！”听着爷爷语无伦次地讲述，我泪眼婆娑。
　　 爷爷接着说：“你奶奶病好了后，腰直不起来了，加之一双小脚，不能干重活。可是，你奶奶闲呆不住，家里的一些轻活儿，她抢着干。衣柜啊，桌子啊，她用鸡毛掸子弄得干干净净的。你奶奶寻到了干的活儿，整个人也变了似的，有说有笑。我高兴啊，就多做些鸡毛掸子呗，让她成天开开心心的。”爷爷说着，用衣袖擦了擦眼角，哽咽着，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
　　 爷爷的话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打记事起，奶奶个头小，走路时总是弯着腰，有点驼背。但是，她很勤快，每天拿着鸡毛掸子在桌子上滚来滚去，甚至站在凳子上，用鸡毛掸子清理着面柜上摆放的一排排油罐子上的尘土。每次清理完，奶奶双手抱在肚子上喘着粗气，接着坐在椅子上抖起鸡毛掸子上的尘土，枯瘦的双手轻轻梳理着掸子上的鸡毛，汗珠子不停地往下落。
　　 有一次，奶奶被雨淋湿了，躲在小房里换衣服。我无意中发现奶奶肚子上的疤痕，吓得尖叫起来，把脸藏在衣袖底下，不敢抬头，脑海中反复闪现着一棱一棱的疤痕：横七竖八地躺着，好像怪兽的脸狰狞不休。我悄悄地躲在她身后，抱住奶奶，用小手抚摸着疤痕，泪眼汪汪地问“疼不疼？”奶奶强忍着泪水：“不，不疼，都是老疤了。”
　　 奶奶的疤痕是我心中的痛。从那以后，我每天坚持做家务，用鸡毛掸子清除柜子桌子上的尘土。我，也和奶奶一样，一遍一遍、小心翼翼地梳理着掸子上的鸡毛，静静地发呆，心里五味杂陈。
　　 那年高考落榜的我，把自己关在小房子里，埋头大睡，一天不吃不喝以泪洗面，有时还敲打着桌子发疯般地吼叫，手里拿玉米棒棒追打着屋里的小猫到处乱窜。我也撕过课本，碎片洒落了一地。家人心惊肉跳，唉声叹气，默默承受着一切。没办法，爷爷含着泪从窗户里递给我一个鸡毛掸子，我放声大哭，揣着鸡毛掸子捶打着墙，声音越来越小，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我梦见奶奶正在做手术，一脸苍白，肚子血流不止，不停地摇头打滚，双手紧握着鸡毛掸子，嘴里不停地呻吟着。爷爷哭得眼红肿红肿的，拿着一个鸡毛掸子来擦血。突然，奶奶折断鸡毛掸子，一动不动了，我不停地喊着：“奶奶，奶奶……”
　　 我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发现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围着我，泪流满面，一脸焦急的神情。我扑进奶奶的怀里，狠狠地抓着奶奶的手，任凭泪水滚落。猛地想起爷爷给我的鸡毛掸子，我四处张望，它静静地躺在地上，已经断成两截，鸡毛乱糟糟的。我拿起鸡毛掸子，愧疚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爷爷说：“傻娃娃，没关系嘛，人活一辈子哪有一直平平顺顺的？只要你不懈气，从头再来嘛。”我点了点头，擦干眼泪，重新整理起书本来。
　　 那年十月初一，爷爷杀掉了我家打鸣的大白公鸡，去神庙给我祈祷。从神庙回来，他给我做了一个白色的小鸡毛掸子，让我拿到学校宿舍扫床铺。心痛的是，爷爷为了给我们姐弟三个挣钱上学，外出务工累出心脏病，翻过年就去世了。临终前，他拉着我的手，吃力地说：“甭，甭哭，要好好念，念书，孝敬家人……”他瞥了瞥窗前毛茸茸的鸡毛掸子，另一只手比划着。
　　 爷爷带着遗憾和无数的牵挂走了。我，喊地地不应，叫天天不灵。
　　 每每看到爷爷生前给我扫床铺的鸡毛掸子，就像看到爷爷的眼睛，给我温暖，给我力量。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我备了祭品，拿着鸡毛掸子在爷爷的坟前痛哭了一场。
　　 好多年过去了，今天当我再次拿起鸡毛掸子时，已人是物非，物是人非。一阵喜，一阵悲。看着鸡毛掸子，我想给天堂的爷爷说：“我们姐弟都有碗饭吃了，奶奶也跟着我们搬进了县城，身体健朗，家中一切安好，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