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友情
　　 1
　　 军人身份的老张退休后觉得很无聊，整天喊着要回山西乡下的老家，说什么乡下水土宜人。
　　 一大早，老张站在三十层高楼的阳台上，望着远山背后，那儿有他的家乡，有他的童年趣事：记得惊蛰一过，大地便渐渐褪去枯黄的颜色，最早看到的是家乡荷叶坪青草的小脑袋，那正是白居易笔下的：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诗意。接着看到的是田间地头山上山下沟底垄头散落的云朵似的羊群。“咩”，一声，紧接着“咩”，又一声，是羊妈妈呼唤自己调皮的孩子。还有山崖上那些叫不上名字的各种鸟儿，叽叽喳喳，跳来跳去的展示着自己的绰约风姿，之后山村渐渐生气充盈。
　　 老张清楚地记得，在他的少年时代，村子东边有一碧水清流的河塘。水里长满了青青的芦苇。那时候，村子里与他一般大小的孩子特别多。但和他最要好的就是李辉。一到夏天，他们就三五成群地去村边的河塘里捉鱼摸虾、游泳嬉戏。兴致浓时，你推他一把，我按你一把，玩“老牛不喝水，强按头”的游戏。他们笑着，闹着，苇叶在脸颊、身上划下一道道的伤痕，也蛮不在乎。记得李辉特别手巧，掐一枚苇叶衔在嘴里，缩紧舌尖轻轻一吹，随着苇叶的颤动，唇边便传出清脆悦耳的曲儿。这曲儿也引得芦苇丛中的虫鸟喳喳、水鸭子唱个不停。循着鸟儿的叫声，他们弯着腰个个就像探子，悄悄接近苇丛中的鸟巢：我的。我的。我最早看见的。老张和李辉为了眼前一窝白生生的水鸭子蛋吵起来。李辉爬在蛋窝上面护着，老张在李辉背上趴着伸出手抢夺。
　　 李辉双肩抖动，企图抖落背上的老张，调皮的老张咧开嘴笑着，两腿乱蹬，把李辉抱得更紧。其他小伙伴围成一团，“黑牛仔，抢，抢，抢”起哄：李辉着急了：你们讲不讲理啊，是我最先找到的蛋，凭啥抢？顽皮的黑牛仔觉得李辉说的对，自己凭啥抢呢？翻身一跃跳起来，随口一句：狗的！
　　 老张噗嗤一声笑了，正在打扫卫生的老伴嚷开了：“婷婷，快来看，你爸爸是不是老年痴呆了，不是一个人发呆就是傻笑？”
　　 “一惊一乍的，你才老年痴呆了。”老张白了老伴一眼坐到沙发上抽烟。
　　 “爸爸怎么了,怎么了？”女儿从书房跑出来挨着爸爸坐下，盯着爸爸皱纹交错的脸，好像要发现什么？
　　 “丫头，看我干啥，我可好好的，能抽烟，能喝酒。”
　　 “爸爸，老年抽烟喝酒最易导致痴呆，我看您还是少抽。”女儿从老张唇系夺下半截烟头，老伴赶忙接过来丢在垃圾桶。看着老张，老张扮了一个鬼脸。老伴明白，要是她阻止老张抽烟，老张一定牛脾气上来：干啥？还叫人活不？抽烟也阻拦，干脆吃饭也阻止算了。这时候，他的脸黑得赛张飞。
　　 “爸爸想回乡下看看。”老张孩子似的目光看着女儿，女儿握住父亲的手，说乡下有什么好看的，已经移民搬迁的不成村庄了。父亲要是无聊的很可以买一部智能手机，让父亲上网聊天。
　　 2
　　 这办法好，女儿及时给老张买了智能手机，教会老张上网聊天，可以添加好友。老张人聪明，一学就会。不到半年时间加了好多老友，和一个战友群，人以群分嘛，此言不虚。“群”大体上是以老家的地域和当兵时的最基层单位为轴心划分的，大家很快就能融入这个微信集体，甚至进入彼此的内心世界。毕竟，他们之间有着几十年不变的乡音乡愁和深厚的情感积淀。
　　 “狗的！”一天，老张突然跳起来，手里握着手机在客厅转圈。被岁月缩短的身材仿佛猛然长高了，黝黑的脸膛跳跃出朵朵激动的红晕。
　　 “嘿嘿。老小子！”
　　 原来在战友群找到了曾经和他同在一个部队服役的发小李辉。他点了添加朋友，眼巴巴瞅着通讯录，不大一会手机就发来了信息：李辉通过你的朋友邀请可以开始聊天了。没一会功夫二人一会哭，一会笑的表情互相在手机屏幕跳跃。二人一聊就是三更半夜。可是，最近战友群也看不到李辉的信息，他私下喊了几次也不露面。这种情况足有半年。
　　 老张想念李辉，和他同期入伍、曾在同一个团学习训练。后来分别从部队转业，听说李辉回老家山西工作，他在武汉工作。二人因为工作方面的忙碌，来往也少了。真是感谢网络搭建这么好的平台，能让他们这些白了头的人还有机会聚在一起。老张激动着心情在战友群发了一条信息：我在这里对我的战友、我的好兄弟李辉发小的深情厚谊表示诚挚的感谢！一条简单的信息从不同的角度和画面，最真挚地展示了老张对老战士阔别四十多年的思念之情。也将李辉的思绪带回了半个世纪前的青葱岁月：
　　 1966年3月，老张与李辉，告别故土，当兵去了祖国的大西南某汽车团。三个月的紧张、艰苦军训结束后，他们被分到了修理连，从事车、钳、锻、电、焊等不同工种的工作，为运输连队提供技术保障。
　　 刚刚入伍的新兵蛋子，城市兵基本上吃不了电焊火烤的苦，都想着转行。只有农村来的老张和李辉不会往那方面想的。二人的基本想法是，既然来到了部队，那最好的选择就是好好干，农村娃不怕苦。能离开背朝天的农村参军是一件让人羡慕的事。学会一门技术，这样不论是在部队服役，还是以后退伍回乡找工作，回旋余地都会大得多。
　　 尽管如此信心坚定，但是，一旦夏天要电焊干起来，真是“烤人肉串”，组织上决定的任务每个战士都必须按时完成。因为从穿上军装的那一天起，他们就懂得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啊！”电焊时李辉发出一声惨叫，原来是火花烧到了敞开领口的胸部。李辉不住地挠，老张放下自己的活要送李辉上医院涂抹消炎水，李辉拒绝。老张要帮李辉完成任务，李辉推开老张：这是我的任务，你干自己的去。老张拿起焊条干起来，口里一句：狗的？二人大笑。
　　 在长期的共同磨砺中，二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和感情，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情感会日久弥新、笃定深邃。
　　 3
　　 原来，李辉在这半年中大病一场。只看信息，不发动态，也不回别人的信息。老伴让他告诉一声亲朋好友，他说不要让他们知道，免得他们惦记担心，这半年权当外出旅游。等病好了好好聚会一次。
　　 这半年中老张一直给李辉信息不断：老小子，你干吗？老小子，不理我？老小子，还是拐小三跑了……狗的，等许多信息发出去如石沈大海。
　　 当年，李辉部队转业回到了山西老家机电厂工作。他的妻子也是农户，就他那点死工资一家人生活外还抚养儿女上学成才，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的。有点头晕脑热从来不当回事，撑一撑就过去了。今年春季感觉胸部憋疼得周身不舒服，但马上就过去了。后期疼的时间长，间歇时间短，他才就医：冠心病，出院小结这样写着。冠状动脉造影及支架植入情况：行冠脉造影术提示：左主干未见有意义狭窄；前降支分出第二对角支后100%闭塞，第二对角支开口狭窄约50%。回旋支近段狭窄约40%-50%；又冠脉中段狭窄30%-40%；冠脉分布成右优势型。于前降支远段近段由远及近依次串联植入Excroxxa1心跃支架（2.25*29mm，吉威）、Excrossa1心跃支架（2.75*33mm，吉威）。
　　 治疗过程：入院后，完善相关化验检查，给予抗血小板聚集。稳定板块，改善循环等治疗。
　　 出院时，医生吩咐：注意休息，低盐低脂饮食，保持大便通畅。规律服药，监测血压、心率等。一个月后门诊复查肝、肾功能，电解质等。
　　 李辉出院后，精神状态特别好，在战友群里马上活跃起来：大家好，我旅游回来了，半年分别，想念大家！群里的战友们马上反馈回来：乘腿脚方便，出去走走好、我们这把年纪，能幸福一天赚一天……等各种温馨语言，李辉心里暖暖的。老张在群里说了些祝福的话，可私下大骂起来：老小子，狗的，旅游就旅游呗，还玩起了失踪，知道我有多担心你？李辉看到这条信息哭了，哭得呲牙咧嘴，跟孩子似的天真。
　　 大病一场方感生命的珍贵，友情的珍贵。和战友聊天很晚不睡觉。老伴生气地把出院小结丢在他面前：你看看人家医生怎么吩咐的？他眼睛看着手机，嘴里嘟嘟：“知道了，注意休息，知道。我给战友们发条信息，我这半年多没音讯他们很惦记的。”老伴无奈，只得由着他：啊，我的战友、兄弟，你们好：这时候你们睡熟了没有?我相信你们熟睡的呼吸很均匀，你们的灵魂很平安！大家是不是奇怪我这么说？没有，因为我们都是当兵的人。写了一段停下了，手机放在胸口，老伴心疼他，夺下手机命令式的口气：“睡觉！”他麻利的侧身又把手机孩子抢玩具似的抢在手中：“我得把心里话说完，要不睡不着。”他看老伴的眼神就像孩子做错事乞求大人原谅，“老伴，就让我把信息写完整，就今晚，下不为例。”他执意要把信息写完整，可老伴不知道写多长，多久。
　　 战友情
　　 戎装惜别卌余年，
　　 网络相逢岁月绵。
　　 秣马厉兵胸有志，
　　 枕戈待旦夜无眠。
　　 追思往日甘和苦，
　　 畅叙今朝酸与甜。
　　 世事沧桑难话尽，
　　 开怀一醉笑开颜。
　　 写到此他泪流满面，转头看看老伴已经睡熟，他接着继续写：战友们，我正在含着两眼热泪，在这深夜里和你们唠嗑，想念你们啊，疼你们，安慰你们，爱你们！我的好战友！这一层的屏膜，真的全把我们的友谊隔在这里面了？看不到大家，这仿佛是把我淹在水里挣扎着要命难受……
　　 那一夜，好多战友望着窗外的流星，老张眼睁睁地望着……
　　 4
　　 第二天，战友群又是群主班长发了一条信息：战友——总是在冗长的梦境里寻回生命现实里不愿上演的别离和割舍。这样的梦境，是否对年近花甲的我们太过冰凉与残忍。看世界世事无常，生老病死，如反复无常的气象。唯有战友情仿佛是一幅地图，定格在脑海，我们一路走一路牵手，一路点燃希望一路丢弃失望。过去的畅想有多快乐，现实的遗憾就有多悠长。
　　 不留遗憾在人间，我们聚会吧，战友们？又是一个战友提议。
　　 李辉看到这条信息特别兴奋，当下回了一条：战友们，夕阳西下，是我最想念你们的时候，往日里对着你们在的城市，说了无数次:我想念你们，不知道，你们是否听得到？眼下，我们在有生之年能见一面，是我求之不得的大事。
　　 老张拿着手机眼窝总是热辣辣的，他收到李辉好多信息：黑牛仔，我可没想你，我是想和你一起回乡下，看看我们乡下的山坡，山坡上吃草的牛羊，荷塘的芦苇，芦苇中的野鸭子，鸭蛋……
　　 老张回道：感同啊，不过，这次你要吹芦苇的时间长点，多引出一窝野鸭蛋，少了我还和你抢，我现在180，你能驼得动我,？哈哈哈……狗的！
　　 老张笑出了泪花，原来他以为人都是慢慢变老，猛然发现，变老在一瞬间——
　　 接下来的日子里，战友群定下了聚会的地点和时间，聚会地点定在老张和李辉家乡的小县城——A县。目的是聚会后回二人家乡看看芦芽山。天南海北的战友忙着做准备。老张天天看天气预报。恰好聚会那天有短暂的雷雨天，可挡不住他与战友们早已热情澎湃的聚会激情。
　　 聚会定了时间和地点，李辉晚上激动的睡不着，望着窗外：闪着白光的流星划过天际，转瞬间无影无踪，但留下很美很美的影子。“睡吧！“老伴在背后喊他。“我很想把战友们请到家，我们自由自在高高兴兴聚一聚，我和黑牛仔再带战友们回乡下走走？”他征求老伴意见。
　　 老伴反对：“得了吧，我们这寒酸日子还请得起你那些战友？人家都是有身份的，你就是一个没名没分的小市名。不怕笑话？”
　　 “你这是啥话啊？我那些战友……”
　　 “快，快睡觉，蚂蚁细绳头牵回你一条命，还和我犟嘴，快睡觉。”老伴打断他的话，拽着他上了床。
　　 5
　　 小县城的高级酒店战友们几乎聚齐了，或坐飞机，或开私家车都有人陪着。
　　 酒店很别致，华美的欧式桌椅、小巧精致的吧台，都漆成纯白色，处处散发着贵族气息。每张桌子上都摆放着一个白色的瓷花瓶，花瓶里插一株粉色的玫瑰。老张当然早到了，和战友们围着桌子拉几句就看看窗外李辉到了没有？
　　 李辉一身中山服，带着鸭舌帽，拄着文明棍，是妻子陪着来了，他到了酒店附近，感觉特别激动。回头看看妻子问：“我这样子战友们看不出生过病吧？”妻子挽着他的胳膊，亲昵的说：“快别说你的样子了，我看挺好的。"李辉笑了。挽着妻子推开沉甸甸的转角们进了酒店。
　　 一进门，没等他和战友们搭话，老张一下窜到他面前，老张异常激动地说："老小子，我们快四十年不见面了，你狗半年躲得不露面，着急死了，狗的！”李辉一听老张满口儿时顽皮话，感到无限亲切，顿时眼睛里充满了泪水：“这不是见了嘛，狗的！”
　　 “对，见了，见了！”老张激动的随着一掌击在李辉胸口。
　　 李辉顿时感觉胸口憋闷喘不上气来，他瞪大眼睛指着老张，断断续续：实在……实在不好意思----"李辉感觉天旋地转，脸上出现痛苦的神色。
　　 夜半，啊……一声惊叫，李辉坐了起来，惊得妻子赶忙按开了床头柜上的台灯：“怎么了，老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