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年脚下，大沪庄热闹起来。中心街上，从南到北，一眼看去都是人。附近三四个超市的喇叭，放着欢快的乐曲，招徕顾客。卖年货的，买年货的，就在这热闹闹的喇叭声里，大声讨价还价，使得街面上更是人声鼎沸。
　　 肖三柱从园区的厂里下班回家，经过中心街，心情就和闹哄哄的声音一样，乱糟糟的，理不出头绪来。但有一条他心里明白，今天下班后，他就下岗了，失业了。
　　 “老肖呀，你今年多大了？”
　　 面对老板的笑脸，三柱有点紧张，说道：“我还小，还小……”
　　 “过年你都67了，在家里享享福吧。再让你给我打工，别说政府不答应，你儿子孙子也不会答应呀。”
　　 老板对他说的话，虽然软和，却像石块一样，压在他的心里。压得他胃里泛酸，张嘴呕出几口酸水，粘液中有中午吃的饭菜，家里何止有儿子孙子，他还有一个过年就90岁的老子。
　　 虽然肖三柱兄弟三个，还有一个姐姐，可赡养照顾老子的担子，一大半落在他肩上。
　　 大哥五十四岁就得了癌症，拖了大半年，人财两空。好在就一个侄子，大学毕业后，找了个城里的媳妇，入赘岳家，连生的孩子也不姓肖。大哥前脚死，大嫂后脚就改嫁了，虽然还在大沪庄，但她跨了人家的门槛，算不得肖家的儿媳妇了，还怎么能要求她赡养照顾老公公呢？
　　 二柱子夫妻俩生了一个女儿肖莲，当公主一样养到二十岁，上门求亲的踏破了门槛。二柱媳妇看不上农村的人家，拐了十八个弯，在县城找到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暗地里不知道送了多少礼，但明面上说花了二万块钱，给丫头买了一个城市户口。那时候大沪庄的万元户一只手的指头都数得过来，二柱夫妻俩为了女儿能跳出农门，不惜下了血本。
　　 以为买了城市户口，就是城里人了。谁知道人家只给你个户口，不安排工作。二柱不知道送掉多少大米和菜油，才托人给莲丫头谋到一个临时工；这下子一家人更以城里人自居了，大沪庄再殷实的人家，也不在莲丫头选择婆家的范围之内。
　　 可是在县城，轮不到莲丫头选人家，只能让人家选。过了两年，莲丫头换了四五个临时工作后，出嫁了。大沪庄人都以为二柱成功把女儿嫁到了城里，谁知道女婿也和莲丫头一样，从乡下花钱买的城市户口，一样没有正式工作。结婚后，小俩口开始折腾，今天做这个生意，明天开那个店，二柱攒了半辈子的钱，流水一样到了莲丫头手里，就和一块土疙瘩丢进了大海里，别说荡起什么涟漪，泡也没有冒一个，就没有了。二柱媳妇还不死心，又在大沪庄帮女婿借了十几万，再去翻本，一样的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后来债主上门，二柱只好卖了大沪庄的别墅，平了债，搬去城里，原来还想投奔莲丫头，谁知道女婿把结婚的房子也卖了还债，只能在城里租房子住下，打工过活。一年到头，难得回来看看老子。
　　 三柱还有一个姐姐，嫁在邻村，现在也六十好几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在大沪庄，只要还有儿子在，没有要求女儿养娘老子的理。
　　
　　 二
　　 三儿一女，老肖头靠得住的，就剩下三柱子。他也一直住在三儿子家里，主要得益于三柱有个贤惠的老婆。
　　 三柱老婆叶蓝不是本地人，十三四岁，跟右派父母，被发配到大沪庄，接受贫下中农教育。母亲自绝于人民，父亲也没有逃得过命运的惩罚，自己得病死了。临死前，把孤女托付给肖队长，就是三柱他爹。直等着肖队长拉了十五岁的三柱子，和哭得声嘶力竭的叶蓝，在叶先生床前磕了三个头，就算是定亲了，肖队长答应接了叶蓝回家住。先当女儿养着，等够到岁数，就让他们成家，叶先生才闭上了眼睛。
　　 肖老头之所以能跟着三柱家生活到现在，正是因为叶蓝，既是儿媳妇，又能算是女儿。在照顾老公公这件事上，从来没有攀扯几个兄姐。
　　 其实现在农村的老人，基本生活已经不要子女负担。就拿三柱爹来说，养老保险一年能拿到一千多块钱，土地流转，可以得到一千，加起来不到三千，一个农村老头，穿衣吃饭都很简单，温饱是没有问题的。
　　 肖三柱从六十岁开始，也已经领取养老金五年了，虽然没有老父亲多，一年只有一千二，但加上叶蓝的养老金，也有两千四。两个人的土地流转金也有两千。除了隔三差五买点鱼、肉，平常吃菜，园子里有，这样一算，日子也过得去，三柱子为什么还要这样拼命打工呢？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三柱儿子肖强媳妇桂花，都是勤劳肯干的人。两个人在园区一个大厂里上班，攒了十几年钱，手里有五十万，在大沪庄，算得上是个殷实人家。
　　 问题出在孙子身上。
　　 孙子肖飞从小聪明伶俐，学习认真，成绩很好。父母和爷爷奶奶，都以他为荣。中考高考，一路过关斩将，等到大学毕业后，他不愿意回大沪庄，在省城应聘了工作，谈了女朋友。这时候，三柱一家才知道，养的这个孙子不是小伙，是“大祸”——在省城买一个八十平米的房子，要二百多万。第一套房有优惠，首付百分之三十，立马要交七十万。后面的房贷，孙子肖飞说，他自己还，不要家里拿钱了。
　　 看着儿子媳妇愁眉苦脸的样子，叶蓝跟三柱商量：“虽说是一代管一代，但没有房子，孙子成不了家。我们这些年攒的十几万块养老钱，拿出去让儿子凑个数吧？”
　　 三柱把存折交到桂花手里，桂花说，爸，这些钱算我们借你的，以后我们慢慢还。
　　 举全家之力，才勉强凑齐了首付。
　　
　　 三
　　 孙子房子买了，三柱心里空落落的，仿佛一条满肚子籽的鱼，一下子被人逮住，把肚里扒空了，有点隐隐作痛。
　　 虽然儿媳妇承诺以后还他钱，不过是她的心意罢了。她拿什么还？房子买了，总不能让孙子孙媳妇在毛坯房里结婚吧？装修又是一大笔钱，房子装修好了，结婚是人生大事，不能马虎，婚礼，彩礼又是一大笔开支。落下的饥荒，凭儿子媳妇在厂里上班的工资，没有十几年，平不了。
　　 钱没有了可以再赚。三柱缓了几天，难受劲儿就过了。自己在园区的厂里打工，因为年龄大，不要老板交什么保险，一个月也有三千块钱工资。叶蓝也打着短工，老两口一年能余下三、四万，再苦上几年，手里有钱，心里就不慌。老父亲九十几，还能有多少好日子？临了肯定要生病，生病肯定要去医院。虽说现在有农保，但农民看病，反而比以前多花钱。电视上老说什么药品零差价，怎么治个感冒都要成百上千块钱呢？
　　 这些事三柱弄不懂，他只觉得自己一天天老了，干活有点力不从心。可是他一点也不敢偷懒，这个工作来得不容易，哪个老板喜欢用岁数大的工人？要不是看在三柱不要交保险，干一样的活，工资比年轻人少了五、六百的份上，老板才不会给他这个工作机会。所以，有人闲聊时问三柱，今年多大了？他总是说，还小，还小……然后岔开话题，从来不正面回答。生怕老板想起他快七十岁了，辞退他。
　　 可是，怕什么来什么。还有几天就过年，过了年就六十七岁的三柱子，被老板很客气，很关心地辞退了。
　　
　　 四
　　 丢了饭碗的三柱，心情和脸色一样阴晦。
　　 肖强在年夜饭的桌子上，听妈妈说了老子被辞退的事，一点也没有不高兴。给三柱斟满酒：“别不开心，又不是什么铁饭碗。过了年小飞的房子要装修，虽说包给人家，但早晚也要个人盯着。你去正好。”
　　 “爹你这么大岁数，也该歇歇了。”桂花夹了一个肉圆给老爷爷，看着三柱，关心地说。
　　 三柱心里不愿意去，可又说不出理由。装修要主人家照应着，孙子刚刚参加工作，怎么可能不上班在家里弄装修？儿子媳妇工资比自己高，让他们辞工不划算。叶蓝打打零工，还要照顾老公公，家务活天天干，天天有，也不能离开家，只有自己去最合适。
　　 可是去盯着装修，就打不成工，就没有了收入。不是自己不愿意享福，实在是无福可以享啊！攒的老本掏给孙子买了房，自己又不像人家城里退休的老人，坐在家里，每个月都有钱拿。人家有养老保险，医疗保险。听说是人家城里人，年轻的时候交了保险的钱。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没有闲着呀，哪年不是把最好的粮食交了公粮？
　　 三柱子想到这儿，立刻觉得不应该。能拿城里人比吗？现在不是不要交公粮了，还有种田补贴。农民也都有了养老金，尽管一个月只有百十块钱，总比没有好啊！
　　 收起胡思乱想，收起不愿意。三柱答应了儿子，过了年，去帮孙子装修房子照应着。
　　 “树挪死，人挪活。”这话一点没错。三柱盯着装修，免不了和小区物业的打交道。城里可不像大沪庄，扔垃圾多了，负责清理的人就不高兴，额外要给钱，才会帮你运走。
　　 清理垃圾的老周，看上去也不是城里人。攀谈起来，竟然和三柱同岁，也六十七了，当初也是投奔在城里的儿子，帮忙带孙子，后来孙子大了，总不能坐在家里吃闲饭。体面的工作，城里人，年轻人还争着呢，哪儿轮得到他，只能做这些人家不愿意做的活。
　　 物业，是个好听的说法，其实就是扫地倒垃圾。农村人不怕苦，又经做，物业公司愿意聘用像老周这样的人。又不要交什么保险，工资多给百十块钱，双方都高兴。
　　 在孙子的房子装修得差不多的时候，三柱已经和老周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正好有人不干了，老周就带了三柱去找物业公司管事的，说好了，回去带了叶蓝，两个人一起来上班。叶蓝和几个大妈一样，每个人负责几栋楼，每个星期把楼梯打扫一下，小区内的路，看见垃圾就捡一捡。三柱就负责倒垃圾，维护一下路牙，绿化。工资比在大沪庄高，三柱一个月三千五，叶蓝三千。
　　 三柱把这个事情一说，孙子第一个反对。肖飞说：“爷爷，你这么大岁数，还来打工，人家知道了，会说我们不孝顺。再说……”
　　 三柱知道孙子担心什么，说道：“我们不住在你家。物业有空房子，我们和老周他们一起住，人多还热闹。”
　　 “爷爷，我不是这个意思。昨天我在微信上看到，说农民马上也和城里人一样，六十岁以上的，每个月都有二千块钱养老金了……”
　　 “真的假的啊？一个月有两千块钱养老金，我就不出来打工了。哪个有了保障，还出来吃苦！”三柱认真地问孙子。
　　 “微信上让大家投票的……”
　　 “是不是投了票，农民就真的和城里人一样，可以拿够养老的养老金了，不是那个一年只有一千二百块钱的？”
　　 “只是投票，政策还没有出来……”
　　 “做你的梦啊！等政策出来，也不知道我还在不在了。一天不死要吃饭，两天不死要穿衣，三天不死有病要去医院！还是要打工，自己赚钱养自己，我还要养你老爷爷呢。”
　　 三柱回大沪庄，跟儿子媳妇商量好了，老父亲让他们先照顾着，毕竟城里工作机会多。再赚几年钱，等家里境况好转，说不定真的政策好了；像小飞说的，投票投得有用了，雷打不动，一个月有两千块钱养老金，哪怕就一千，三柱也不会再背井离乡去打工。现在，远离大沪庄的城里，有人问起年龄，三柱就强笑着说，还小，还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