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红尘】父亲(散文)
晚自习一直到十点半才会下课。
十点二十的时候班里已经哄闹了起来,就连好学生也不例外。长时间的低头做题总会让大脑有一种窒息感,哪怕是在这尚未离去的冬季,脸颊也总能被教室里浓郁的二氧化碳憋得通红。
这一晚的英语试卷我做得不错,勉勉强强能及格,要是放在以前真的很难想象。
尽管母亲就是县城里的英语老师,可我对它却有一种天生的排斥,也许正因为母亲是教英语的才会如此——再美妙的语言,耳濡目染多了反而有一种下意识的排斥。
高二上半学期的期末考试,我英语只有三十四分,照老师的话说——我把答题卡放到地上踩一脚都比你的分数高。
那一刻我没说话,只是低着头使劲抿嘴偷笑——她好像忘了,那天她穿的是高跟鞋。
放学铃响的一刹那,整个县高响起一阵亢奋的尖叫,紧接着便是沉闷的脚步声,铺天盖地的脚步声竟有种心领神会、不约而同的整齐感。
或许,这是这所高中我能想到的最优美动听的音乐——就像义勇军进行曲一样,代表了自由,或许某种程度上还象征着解放。
我很诧异,已经十分钟了,我竟然不是最后一个出去的。
临出门前我看了眼教室,靠窗户一组的第四排坐着个瘦小的女生,她的头发似乎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洗过了,一撮一撮的黏在了一起。此时她还在奋笔疾书,戴着眼镜的脑袋离桌子上的资料书大概只有不到十厘米,像是要把眼睛摁在书里一样。
“同学,还不走?”毕竟是新同学,我决定树立一个良好的形象。
“……”
沉默,令人尴尬无比的沉默,我确信我的声音在这间近乎于寂静的教室里一定可以让她听见,可她就没有丝毫表示。
我皱了皱眉头,鬼使神差般走到她的身旁敲了敲她的桌子,“同学,该走了。”
“啊?”她像是被吓了一大跳猛地抬起了头,“啊,那个……那个你先走,我把这个题做完。”
见我还没动,她歪着头又补充了一句,“我关灯就行了。”
“嗯。”我屏住呼吸半天才“嗯”了一声。
这是个怎样的女孩啊,身上散发出长时间不洗澡才会有的恶臭味儿,那张脸明显的营养不良,身上的衣服像是小学生的——堪称幼稚且不干净,特别是那副眼镜,镜片厚得让我担心会把她的小脸压塌。
我不断在怀疑这样的学生真的存在?这样的付出真的值得吗?
我摇了摇头,向着校门走去。
外宿的学生总是少数,等我走出校门的时候门口除了门卫,已经不剩几个人影了。
不远处的树下闪着一个明晃晃的烟头,像是要把这黑色的幕布烧出一个洞来,那亮光如同橘色的鬼火,凭空浮在半空。
“摩托车呢?”
我走到那烟头跟前,父亲这才后知后觉地从遐想中回过神来,像是被教导主任抓住的学生一样,飞快把烟头扔到地上踩灭。
“你怎么才出来?”父亲本就黝黑的脸颊在这夜里更是让人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整理东西。”我不咸不淡地回了句,接着又问道,“你摩托车呢?”
“不回去住,在那儿给你租了房子。”说着父亲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栋楼。
“租了房子?”我有些吃惊,“不回去了?”
“来回费事儿。”父亲说完也不看我直接转身往出租屋走去,发现我并没跟上,这才又顿住身子转过头来,“走啊。”
“嗯。”
我们俩人一前一后漫步在这黑夜之中,始终保持着两米左右的距离,像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刻意错开的脚步声在这一刻大得吓人,像是一种无声的嘲笑。
嘲笑什么呢?我想,大概是嘲笑这血浓于水的感情吧。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这个名词再也没有了灵魂,只剩下法律层面上的含义,成为区别于陌生人的一个术语。
“父子”这两个字,明明那么近,却又好像远得不着边际。
“今天……”父亲开口了,不过像是没筹措好说辞一般顿了好一会儿,“还习惯吧。”
“就那样。”我低着头闷声说道。
“你……嗯。”
借着路口的街灯我清楚地看到他的喉咙动了动,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可就是这一眼就可以看破的拙劣演技却让我鼻头一酸。
转角处一辆汽车驶来,苍白的车灯照在了父亲身上,他看着脚下小心翼翼走路的样子,像极了一个步履蹒跚却又不愿认命的老人。
父亲矮了,不,应该说我高了。
这个曾经背着我一口气大跨步上四楼的男人,他好像老了?
这个背着一麻袋红薯面来回跑的人,他是不是累了?他乏了?
为什么连走个路都这么的小心翼翼?
为什么不敢和我说话?你想说的对不对?
你不是无所不能吗?
车灯映照下的苍白背影怎么看起来怎么就这么萧瑟?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哦,我想起来了,他老了,他也不再年轻了,他孩子都快二十了啊!
我差点忘了,他好像,也是第一次做父亲。他也不懂,他也在琢磨,他不愿开口是他仍一厢情愿地相信,他在儿子心里还是那个无所不能的父亲。
只要他不说,他就一直是。
你看,真傻。
八岁那年为了教训调皮的我,一个闪身就能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提住我的脖子,而年前的那场争吵,仍是老鹰抓小鸡——只是那一次的小鸡已经不再是我。
深吸一口气,我快步往前走了两步和他并肩,父亲有些诧异地抬头看了看我。
“爸,”我顿了顿接着说道,“我有点饿了。”
一瞬间,老爸的脸像是枯木逢春般又一次显出了光泽,他的嘴角微微抖动,“走,屋里给你买有烩面。”
我刚想说什么,父亲又一次开口了,像是意犹未尽般开口了,“还有香菇酱,你不是喜欢吃吗。”
说这话时我分明感觉他露出了怯意,他在怀疑,他害怕这句开弓没有回头箭的话从嘴里说出来后,就再也没有了解释的余地——仅仅是因为害怕记错了儿子喜欢的东西。
“那就好,有香菇酱才好吃。”
我笑了,笑出了声;他愣了,愣得眸子里都泛着光。
“那走快点吧。”
“嗯。”
又一次沉默了,只是这次的沉默却显得让人欢欣鼓舞。
出租屋在三楼,上楼梯时父亲又像是回到了以前,迈着大步子蹭蹭往上跑,像是一个吃了蜜的孩子。
对,就是像孩子,像孩子般容易满足,哪怕只是因为仅有的几句话。
蓦地脑子里突然浮现出曾经看过的一段话,好像是这样说的:妈妈当年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仙女,爸爸当年也是勇闯天涯的江湖少年。他们也曾手忙脚乱,也曾崩溃无助,一代人的芳华逝去,换取了另一代人的璀璨人生,这一路上谁都有过夏夜躲在屋顶看星星的少年时光。
“快点啊。”已经开了门的父亲在楼道里呼喊,声调有些上扬。
“来了。”我笑了笑加快了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