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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唢呐声咽(散文)


作者:江少宾 秀才,2579.22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7835发表时间:2019-08-21 11:24:59

【流年】唢呐声咽(散文)
   雪积了一夜,被子一样铺满村外的平畴,朝霞纷披的巢山,成了一个肿胀的白面馒头。瓦屋顶上的炊烟已经升起,暖暖的,像母亲的灵魂,在天地一样盛大的虚空里,缥缈着散去。
   嘎吱。嘎吱。嘎吱。踩着厚厚的积雪,响器班子神情淡漠地走进了牌楼。领头的中年人看着有些面熟,国字脸,胡子拉碴的,草绿色的羽绒服上沾满了星星点点的污渍。几个陌生的锣鼓手跟在他身后,都拎着响器,其中还有一个中年妇女,穿着一条紧身的黑皮裤,扎着波浪一样的马尾辫。后来我才知道,她负责音响,锣鼓和唢呐停歇时,她会跟着伴奏带引吭高歌,《父亲》《母亲》《二泉映月》《苏武牧羊》《十二月哭娘》……训练有素,混过大场面的样子。
   老西从屋里迎出来,久别重逢一样,摇晃着中年人的手。中年人似乎并不习惯这种寒暄,他一面请老西帮忙清除香樟树下的积雪,一面里里外外地忙碌着,扛出一张桌子,搬出两条长板凳,又牵出一根长长的接线板,插上电源。亭亭如盖的香樟树在大门外右侧,主事的已经把树下的那一片空地,提前留给了响器班子。
   牌楼人不看重生,看重死,体现在丧事上,各种繁琐的规矩不胜枚举。比如响器班子的位置,要在大门外,右前方,中间还要让出一条正对大门的通道。这条通道是供出殡用的,牌楼给予亡人的优厚待遇,是对皇家礼仪的简单模仿。再比如老人寿终正寝,谓之喜丧,家属会请人来唱戏,说大鼓,放露天电影……凡此种种,牌楼人为死亡营造了一种喜庆的氛围,赋予死亡一种超凡脱俗的形而上的意味。
   亡人的哀荣,活人的脸面。给予亡人的哀思,是活人对死亡的一次预演。
   唢呐,响起来了。接着是锣鼓。中年人站在树下,昂着头,神情专注地吹着唢呐。他太投入了,唢呐声时而宛转,如泣如诉,时而高亢,阳光一样嘹亮,时而又虚无飘渺,余音绕梁。我靠在门框上默默地听着,又想起远行的母亲,禁不住悲从中来……这是一个摄人心魂的唢呐手。一开始,我怀疑他只是做做样子,遍地假唱,没人规定唢呐手不可以“假吹”,但我很快就确认了,他是真的在吹,吹的还不是葬礼上那些一成不变的曲子,而是即兴演奏,是他自己的创作。牌楼竟有这样的异人么?我有些惊奇,问老西,老西不相信地瞪了我一眼,铜铃一样的大眼珠从烟雾里突出来,“你不认识他?吹爷家的老幺,金虎啊……”我一拍脑袋,记忆瞬间复活了,难怪看着有些面熟呢,原来是那个“跟屁虫”啊!
   说起来,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金虎“跟屁虫”一样跟着吹爷,大冬天的,吹爷要起早,他也锲而不舍地跟着,吸溜着长虫一样的清鼻涕。我们也喜欢跟着吹爷跑,一来二去的,打打闹闹的,大家便都混熟了。
   牌楼有两个“爷爷”级别的人物,一个是步枪大爷。步枪大爷一生未婚,孤身一人寄居在牌楼。一到农闲,步枪大爷便领着一群孩子在田畈里“打日本鬼子”,他眯起一只眼睛,两只手一前一后,端成一杆步枪的形状,然后“啪叽”“啪叽”“啪叽”,孩子们佯装中弹,慢慢地倒在田埂上。歪倒在地的孩子忍不住笑了,爬起来,继续玩……和朝夕相处的步枪大爷相比,“吹爷”就是一个传奇人物。吹爷是远近闻名的唢呐手,让牌楼人津津乐道的,是他用一支唢呐,“吹”来了一个如花似玉的“田螺姑娘”。吹爷家里兄弟多,穷,好几个弟兄都打着光棍呢。有一次,他去吹一个白事,东家是个有钱人,喜欢大排场,唱戏的,说大鼓书的,轮番上阵。轮他出场的时候天已擦黑,一曲《百鸟朝凤》,把屋里屋外的人都震住了,渐渐散去的人群又聚拢了过来,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个吹唢呐的穷小子,脏兮兮的,东家原本以为是来混饭吃的,没料想竟有这等水平。东家立即差人在院子里掌灯,穷小子没有推辞,夜露垂降的乡村大院里,又响起了嘹亮的唢呐声。没有人知道那一晚他究竟吹了多少支曲子,老一辈人还记得的是,第二天,东家把唱戏的说大鼓书的都打发走了,只留下他一个人。
   第二天,他一个人不间断地吹。人越挤越多,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吹成名。
   他这一吹,东家女儿的魂就给勾走了。他吹到哪,东家女儿就追到哪,追到哪也不说话,只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他既欢喜,又忧心,门不当户不对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点指望都没有啊。虽然已经死了心,毕竟青春年盛,穷小子把所有的激情都给了唢呐,如醉似狂的唢呐,只吹给她一个人听。她听懂了曲中的情,也听懂了曲中的怨,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像旧戏里的小姐一样,半夜翻了墙头,和穷小子定了终生。东家震怒女儿的伤风败俗,脸挂不住啊,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奈何女儿寻死觅活,最后还是嫁给了一穷二白,棉袄上还打着补丁的唢呐手。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东家绝情,再也不准女儿回门,老死不相往来了。穷女婿争气,硬把一支唢呐吹得天花乱坠,红事有人请他,白事也有人请他,靠着一支唢呐,养活了一家五口人。渐渐的,便赢得了“吹爷”的名声,时间一长,大名反倒都忘了。
   “唢呐,其制如喇叭,七孔,首尾以铜为之,管则用木。不知起于何代?当是军中之乐也。今民间多用之。”我国发现最早的图像资料是云岗石窟中吹奏唢呐的壁画,云岗石窟是北魏时期开凿的石窟,因此唢呐的历史至少可追溯到这个时期。有关唢呐的文献记载最早可见于明代,王磐《朝天子?咏喇叭》中云:“喇叭、唢呐,曲儿小腔儿大。官船来往乱如麻,全仗你抬身价。”明代以后,文献中对于唢呐的记载就更多了,说明唢呐已进入了繁盛时期。从“军中”到“民间”,唢呐究竟演绎了一段什么样的流变史?这已无从稽考了,但在过去的响器班子里,唢呐手一直是配角,给敲锣的帮腔,给打鼓的伴奏,一直到了吹爷,唢呐手才从配角变成了主角,唢呐不开腔,锣鼓不开场。一个唢呐手的水平,决定了一个响器班子受欢迎的程度。
   那是吹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时代,方圆数里的白事,第一个不能少的,就是吹爷的唢呐,有老人甚至专门丢了话,“要把吹爷请来啊,热热闹闹的,把我送走……”一俊遮百丑。能听一回吹爷的唢呐,丧事办得再寒酸,大家也都不在意了。
   迎来新人,送走故人,吹爷把自己的头发提前吹白了。在多年的走村串巷中,吹爷先后收过七个徒弟,可徒弟们走的走,改行的改行,到头来还在吹唢呐的,只有吹爷一个人。学唢呐苦,要练憋气,练换气,还要练指法,练发声,几天练下来,嘴疼,腮疼,头疼,手也疼。吹爷授徒严,为了练习一个指法,同一个手指抬起又放下,一天要抬起、放下几千次……“三年满,四年圆,五年再挣一年钱。”约定俗成的行规以及吹爷的魔鬼训练,让不少年轻人望而却步。衣钵无人继承是一个艺人最大的缺憾,最让吹爷伤心的,还是金虎对唢呐的背叛。
   或许是老幺的缘故,金虎深得吹爷的喜爱,大约吹爷也有心将自己的手艺传给他。金虎一生下来就活在唢呐声里,每次他哭闹,只要唢呐声一响,马上就安静了。有时,他出门去玩,吹爷也会用唢呐声寻人,只要一听到唢呐声,金虎立即乖乖地跑回家。耳濡目染的金虎于是成了“跟屁虫”,跟着吹爷走村串巷。他也喜欢吹唢呐。只要吹爷闲下来,他就拿起唢呐,在原地转着圈子,吹《抬花轿》,《金蛇狂舞》,《十二月哭娘》,每次必吹的,是让吹爷一吹成名的《百鸟朝凤》。每次,吹爷都坐在旁边看着他吹,笑眯眯的,若有所思地抽烟,偶尔也会叫停,站起来示范,耐心地纠正他。音乐是需要天赋的,音乐方面的才华基本上和勤学苦练无关,“熟”能生巧,但生不了领悟与想象。金虎十岁时,唢呐已经吹得很有样子了,他甚至想好了,将来以父亲为榜样,学唢呐,吹唢呐,娶个媳妇生个娃……谁能想到呢,青春期之后的金虎突然改变了主意,他觉得唢呐就像军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吹响,他为此整天提心吊胆。渐渐的,他甚至厌恶起了唢呐,死活不愿意继承吹爷的衣钵,吹爷什么好话都说尽了,他就是不听。相持不下,金虎索性离开了牌楼,长期在四川打工,跟吹爷的关系自然也就淡了。
   金虎一走,吹爷整个人都恹了,虽然依旧走村串巷,依旧吹唢呐,但老少爷们都听得出来,往日那股活灵活现的精气神,已经消失了。
   晚年的吹爷愈发消沉,属于他的光辉岁月已经成为过去,和牌楼的其他老人一样,守着一座空巢的吹爷,几乎不大出门了。
   闲来无事,一头白发的吹爷时常盯着唢呐发呆,偶尔也吹几支小曲,吹着吹着,忽然老泪纵横,不能自已。离世前一天,吹爷把那只老唢呐擦得发亮,然后挂在墙上。当晚睡前,他吹了三回《百鸟朝凤》,最后撂下一句话,“老伙计,我要睡啦……”半寐半醒的老伴没有疑心,等她疑心时,六十九岁的吹爷已经在睡梦中撒手人寰。
   大半夜的,谁能想到呢?每次提起这一幕,老伴都很悔恨。她祥林嫂一样翻来覆去地诉说,在无尽的自责里,泪如雨下。当年的“田螺姑娘”已经老啦,双颊凹陷的脸积满釉色,像一团风干的腊肉。
   吹爷出殡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然而,他吹了一辈子唢呐,送走了一个又一个亡人,到头来,轮到自己了,居然没有一声唢呐为自己送行。方圆数里,没有第二个唢呐手,那支跟随吹爷多年的老唢呐,老伴原本准备放进棺材,入殓前,又被金虎抽了出来,“留着吧,我回来吹。”
   老西那会帮着主事,金虎的话他听到了,却没当回事。老子在的时候死活不吹,老子死了倒想吹了,谁信呢?哄鬼哦!
   老西没有想到,葬完吹爷之后,金虎果然没有再走,他接过吹爷的唢呐,和吹爷年轻时一样,入了响器班子,成了一个走村串巷的唢呐手。吹唢呐他有“童子功”,红事白事上那些固定的曲目,他闭着眼睛吹,一曲《百鸟朝凤》,更是吹得惟妙惟肖,大家一听就愣住了,这是吹爷还魂了么?
   吹爷过世已经十六年了,十六年光阴,改变了牌楼的许多物事。金虎的唢呐已经没有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听众,响器班子也仅限于白事,很萧条了。他怎么就变了主意,突然拿起吹爷的唢呐呢?我问老西,老西想了半天,最终模棱两可,“哪个好问呢?还是心里有愧吧。吹爷对他,那还有什么话港(讲)嘛……”老西一面忙里忙外,一面陪我聊天。令我诧异的是,唱歌的妇女竟是金虎的妻子,攀枝花人,打工时认识的。“二婚头了,都港是他拐来的。你不晓得,背后还抽烟呢……”老西铜铃一样的大眼珠从烟雾里突出来,掩饰不住一脸鄙夷的神色。
   太阳出来了,积雪消融,响器班子依旧守在香樟树下,每来一个吊唁的人,他们就要“响”起来,心照不宣地表达一下悲伤。金虎始终没有看我,他心无旁骛地吹着唢呐,当响器停歇,他便坐在凳子上默默地抽烟,很少参与身边的聊天。或许,他是不愿意触及那段“跟屁虫”的岁月,但我的脑海里还盘桓着他的唢呐声,还记得他昂着头,拖着清鼻涕,鼓着腮帮吹唢呐的样子。他是我的同龄人,却老得很快,看上去,至少已经五十多岁了。
   唢呐,铜黄色的裙裾,打碗花的形状。唢呐,苍凉而低沉,高亢而嘹亮,是渗透着中国元素的乡土灵魂一样的乐声。在金虎的唢呐声里,我敲着锣,走在队伍前面,穿过门前那条通道,送母亲远行。和金虎擦肩而过的瞬间,他瞥了我一眼,又迅速垂下眼帘。
   唢呐声咽。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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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读了《唢呐声咽》,脑海里晃动着老少两辈吹唢呐人的身影。吹爷,以唢呐为命,在唢呐声里吹出个人艺术的高峰,吹来众人的痴迷欣赏,吹来东家女儿的以身相许。金虎,在唢呐声声里长大,在唢呐声声里享受着亲情和生活的快乐与烦恼。本来,已经远离唢呐,但是,在吹爷仙逝之后,却又义无反顾地举起了唢呐,并且,将唢呐吹奏艺术推向了自由表达的境界。两代人,都钟情唢呐艺术,都达到了精湛的艺术境界。但是,两代人,都是“敏于行而讷于言”,在艺术的境界里,天马行空,在世俗人间,淡漠寡言。在他们身上,我看到了乡村民间艺术家的淳朴和执着。文中的“我”,既是旁观者,也是叙述者,“我”的旁观,冷静而细腻;“我”的叙述,生动、沉稳、不疾不徐,内敛而有张力,氤氲着淡淡的怅惘。耐读耐品的好散文,流年倾力推荐赏读!【编辑:快乐一轻舟】【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908220009】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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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快乐一轻舟        2019-08-21 11:25:59
  生动细腻耐读耐品的好散文,欢迎继续赐稿流年!
已是人间不系舟,此心元自不惊鸥,卧看骇浪与天浮。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9-08-22 16:10:41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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