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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乡医院和半个夏娃(散文)


作者:刘亚荣 童生,635.9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786发表时间:2019-08-21 15:53:09


   站在我家看虚云禅寺,它高大的后楼遮住了它院子里的仿古建筑群。仿唐的牌坊矗立在寺的东北角,这是我家到虚云禅寺的必经之路。
   出家门,往南,折向东,再南,顺着水泥路,短短数百米就是虚云禅寺。它的山门正对古佛殿。在古佛殿的西侧,放置着一个大型玻璃罩,里面有一根粗过壮汉腰的老榆木,形如一条弯弓,又似一条飞跃的大鱼。挨着它,还有几根木头,两根略粗的,细的短一些数目多一些。数百年时光,令这些木头出现了很多裂痕,从粗细上能分辨梁、檩和椽子,榫卯的痕迹也依稀可辨。——古佛殿遗物:榆木平梁,柏木橼,油松檩。如果不是玻璃内的标识,还真不好分辨是那种木材。
   或许是职业缘故,我对“橼”字产生了怀疑。用于房屋等建筑上的檩条之间的木材,称为椽或椽子,椽字才是正确的写法。为此,我特意查阅了第六版《现代汉语词典》。房屋构件里没有“橼”之说法,显然是笔误。我认识“橼”字,源于《药物学》中的抗凝剂枸橼酸钠。有一味中药叫香橼,也叫枸橼,柑橘属,性温,味辛酸苦,是用于疏肝理气、健脾、和中、降逆的药。
   香橼树,北方罕见。有一天,于太平河北岸,发现了几棵与众不同的大树,树身修长,树叶苍翠,树的枝头挂着几十颗略小于拳头的绿色果实。我一时猜不出是什么,看树身挺拔,叶子似柑橘。秋风是大自然的催化剂,立秋一到,寸草结籽,这绿色的果实变成了黄色,在秋风里晃晃悠悠,煞是好看。——香橼!我惊喜道。虽然此前我并没见过香橼,但它的气息,我熟悉。
   因了这几棵香橼树,周末散步的时候,我总愿意绕道太平河北岸。
   秋风渐紧,香橼树叶子略显稀疏的时候,枝头的香橼更诱人。有一天,突然发现,香橼少了,地下有一颗摔碎的香橼,周围爬满了小蚂蚁,路过的自行车碾在破碎的香橼上,沾染了香橼的气息,蜜蜂悄悄地飞着。四周都是它酸甜的气息,这颗香橼的命运真让人惋惜。青香橼切片入药,能解人的痛苦,成熟的香橼,颜色亮丽,香气袭人,被古人用来做香果,尤其长得如佛手一般的,乃大雅之物,是清供的上品,被文人摆在古瓷器里,置于实木案几之上。《儒林外史》中写道:“……枕头边放着薰笼,床面前一架几十个香橼结成一个流苏。”寥寥数十字,构成一幅画面,奢侈也风雅。
  
   二
   用香橼对比椽子,似乎不相干,可是寺院里这个橼却像一根绳,牵出了绕在我心底多年的结。
   爹说,我的祖上曾在药都安国做过医官,祖爷爷那辈开过药铺。这无非是证明我家与医药结过缘,祖上积德,我懵懵懂懂地进了医院,当时,只为了脱离农业,混口饭吃。如今,那些药香那些人事早融入我的生命里。公立医院,在一定意义上说,不是盈利的营生,对于我,是一种胜于种地的职业;往意识形态上说,是救死扶伤,治病救人,道德层面的事儿。至于我在工作中的酸甜苦辣,是是非非,那自是一言难尽的事儿。
   尤其是我和贾医生的事儿。
   乡医院药房的贾医生,长得一表人才,行事还有一股子书生气,活脱脱像电影《人生》里的高家林。司药算账井然有序,不忙了,就低着头擦拭药瓶子药盒子。即使在冬天,盛药品的玻璃瓶和纸盒子也没有因为烧煤火炉子蒙上灰尘。他还爱洗头,没事了,就掏出梳子梳他溜光溜光的头发。洗衣服更是勤快,每次洗完白背心,要对着太阳照一番,觉得不干净,马上再洗一次。他每天都洗衣服。用别人的话说就是,贾医生的衣服不是穿烂的,是洗烂的。我们觉得贾医生有意思,他说话慢悠悠的,无论抓药还是打算盘,都翘着小手指头,就像戏剧人物中常用的兰花指。日常里,他除了爱干净,看不出啥特别。虽然他已经三十多岁,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每次说话,都爱极快地伸出舌头尖舔一下嘴唇,总是一副很腼腆的样子。
   香橼长在南方,乡医院里只有药用的香橼切片。泡桐、洋槐是乡医院的主角,紧邻泡桐树有一棵皂荚树,楝子树长在院子中间干枯的土井边。
   乡医院有一溜子十几间北屋,两间西屋。靠东的北屋前是十几棵高大的泡桐树,枝枝叉叉上满是小蒲扇般的叶子。每到春天,风裹着沙尘,没有方向地胡乱闯,泡桐树的花在风里不声不响地开放,香气窜地满院子都是,常常和沙尘一起钻到屋子里。风不怜惜泡桐树上这些精灵一样的粉色小铃铛,扑啦啦几下子就把一串花摔到地上。贾医生隔着窗户看到,立马在头上披着白大衣冲出屋去,把花捡回来,插到灌着水的废弃的输液瓶子里。这小子有股娘们气,他又不是林黛玉。说归说笑归笑。乡医院的人就像一家人,干着分内的事儿,谁做个好吃的大伙都可以尝几口。
   泡桐树叶子发黄,枯黄的草尖上有了霜,那两个摇煤球的师傅就来了。在乡下,过冬储备煤球是件大事,这也是只有机关学校医院才有的待遇。大概有十来天,两大堆煤和土,做成了一大圈乌溜溜的煤球。贾医生和二位师傅很谈得来,给他们烧水喝,也帮着捣腾捣腾煤球。有一天,贾医生甩着袖子沉着脸进了药房,再也不肯给摇煤球的师傅烧一壶水。原来是师傅和他聊天说了粗话,这在乡里根本不算个事,也不过是劳累后聊以解乏的几句荤话而已。
   那年我正谈恋爱,对象在县城给我买了一件珠丽纹连衣裙,它有着丝绸特有的靓丽颜色,亮晶晶的,提花方格闪着光泽,绸缎质地。更有着时兴的低圆领,左侧还用一朵同色布做的梅花,一颗白珍珠钉在花蕊部位,灯笼袖,收腰,配一条同花色的腰带。正值芳华的我,穿上后美得像电影明星一样。贾医生看我的眼神是欣赏,还有羡慕,并不暧昧。
   有一天,我发现晾在绳上的连衣裙丢了。乡医院院子很大,三面红砖墙头不到一人高,站在台阶上,能看到街上来回走动的人,此前也没有丢过任何东西。在那时候的乡村里,这样时髦的衣服,就是有人拿回家,也没法穿出来。
   我急得吃不下饭,给对象写信说丢裙子的事儿时,还止不住掉眼泪。我很喜欢这件连衣裙,不仅是它的价值足足是我一个月的工资,更因为它是相爱恋人的礼物。我挨个询问住在乡医院的同事,谁最后一个看到了我的连衣裙。大家都摇头。贾医生也说不知道,只是眼睛藏着啥秘密似的,和我说话,眼睛却躲闪什么似的望着远处。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我丢了裙子闷闷不乐的样子,让贾医生说出了一个秘密。他趁我晚上在医院值班告诉我,他知道裙子的下落。我想,一定是我眼里喜悦的光芒又刺激了他。他又犹犹豫豫地说,但是你就当丢了,不能着急。他说话的样子像个做了坏事的大姐姐。可是拿到连衣裙,我还是愣住了,漂亮的裙子居然是两截的。我的眼泪哗啦啦流出来。贾医生慌了神,说看我穿着连衣裙特漂亮,他偷偷试了试,可是没办法脱下来,他只能从裙子腰间的接缝处剪断。连衣裙失而复得,我却难过得要命,好像又丢了一次。他靠在门上,拦着我,祈求我不要说出这件事,又塞给我二十元钱,让裁缝修理好。我不要,他追出来把钱硬塞给我。
   我不想再说一句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连衣裙我请同学修好了,却再也没有穿它的心情,我没办法摆脱贾医生男子之身穿着我连衣裙的影子。梦里有个穿裙子的男人,在昏黄的屋子里,对着镜子跳舞,像贾医生,又不像他,急得我冷汗不断……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被这个噩梦搅扰着,不得安生。在白天,在阳光下,贾医生也很阳光。我有一种被撕裂的感觉,这种状态,过了好久才调整过来。
   连衣裙的事儿,贾医生的不可思议,都成为我的秘密。一直到现在。
  
   三
   泡桐花期过后,浓密的叶子给乡医院薄薄的墙撑起一片荫凉。屋子里的录音机放着毛阿敏的“你从那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我坐在树下,读琼瑶的小说,或者看对象从大秦二期现场的来信,每天都盼着邮递员传来的好信息。围墙里的洋槐花,奢侈地开着,香味儿满院子都是,唯一的那棵楝子树,却不张扬,紫色的小花藏在树的怀里,不管人的心绪,自顾自开花结籽。东面那棵金银花,从蒿草丛里挣扎着,爬到洋槐树干上,金一对银一对的结伴儿开着花。
   来乡医院报到时,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我青春洋溢的脸上长了几块桃花癣。乡医院的破旧我有预感,但是真正的接近它,还是有点意外。春风正肆虐,指挥树枝一下又一下地划着瓦片上,屋顶的小土粒钻出苇箔,掉在满是沙尘的屋子里。
   诊室有平常人家两间屋子大。就诊的桌子,带抽屉,把手早没了,抽拉的地方系着纱布做的拉手。迎门是一个立柜,门扇上有玻璃,盛放着换药用的器械。桌子摆在屋子靠北墙的中间,桌面上薄薄的盖着一层不均匀的细沙。那天病人不太多,两个医生面对坐着,听诊器挂在脖子上,血压计摆在桌子靠里的中间位置,体温表插在小瓶子里,处方笺被钢笔压着,以防被风吹得翘起来。桌子边是一个三人坐的长板凳,立柜、桌子和板凳都陈旧了,但显然是一套,都是酱红色,很厚实的样子。往西,有凉风吹出来。是药房取药的小窗口,水泥的窗台油乎乎的,泛着暗淡的光。靠东,是一个已经止火的砖砌的煤火炉子,火墙顺着墙爬出屋子。紧挨火墙是一张床,木头床架,竹子做成的床板,坐上去吱扭扭乱响。一根铁丝纵穿诊室,一头是垂贴在房前山的白色确良布帘,想必为方便病人查体所设。房顶人字形,中间高,前后低,记得横梁是铁的,椽子是竹竿,苇箔。简单又简陋。关紧门,透过窗户,泡桐的枝子摇晃着,小铃铛似的花纷纷落到地上。阳光照进屋子的光柱里,满是飞舞的灰尘。
   综合诊室某医生、某医生,妇科是葛姨,药房三个人,有宋医生、贾医生,还有院长太太。注射室是一位哥哥,一位姐姐,这医院属我年轻。这所乡医院虽然位置偏僻,但是却很红火,当时坐诊的某医生以擅长小儿科闻名乡里,效益相对于其他医院不错。所以,我来这所乡医院费了一些周折。
   这个小小的集体单位,虽然医疗设备配置不行,却内外妇儿俱全,麻雀一样。医生们都是多面手。
   西屋专门输液,四壁黑乎乎的。几张床早失去了木本色,黑黢黢的,看上去就令人生厌。就是这样的床,也躺着三五个输液的大人孩子。狭小黑暗的屋子,是让贫穷的乡间老少心安的地方。我每天早起打扫尘土,泼水,再喷上来苏水消毒,也遮味儿。
   相对于西面的诊室,东边的宿舍是安静的,大小是诊室的一半。起初,我一个人,胆子小,也愿意早晚帮母亲做饭,没住过一天。为此院长有点不高兴,但他没责怪过我。别的医生说,你又不用管家里的庄稼,在乡医院住一晚上还给一块钱,多好啊。那时候一个月才几十块钱工资。宿舍的水泥地的表皮脱落了很大一片,床也是木架子竹板的,但显然比诊室的干净得多,还能看出木头的纹理,屋顶很高,椽子不是寻常人家的木头,是竹竿,裸露着线打的苇箔,有漏雨湮的水迹。
   乡医院除了院长和葛姨是正式工,吃商品粮,其他人都是亦工亦农。贾医生本人为非农业户口,但是妻子孩子都有地,农忙时他一准会回去忙活。也许是不常年干农业活儿,贾医生看上去细皮嫩肉的。
   因为我最小,资历也浅,恭恭敬敬地工作是我的本分。
   每天尽量早来,冲刷注射器、输液器,然后蒸煮,开始一天的工作。我也体会到救人于水火的快乐,联想到爹说的,治病救人、祖上积德之类的话。
   1988年,单位来了新人,我开始在医院住,我们三个小姑娘住在一间宿舍。我,爱听收音机的安,拿起书就睡觉的何。那时,我正谈恋爱。还学会了玩麻将。
   医院也有淡季旺季,这说法似乎有失仁义,但确实如此,一些疾病的确有季节性。旺季时,大家忙得手忙脚乱,昏天黑地,谁的饭都有被烧糊过的时候。一旦到了淡季,觉得无聊了,一到晚上就凑在一起玩牌,贾医生也是积极分子,麻将牌呼啦啦响,输输赢赢的。我和贾医生一起工作,也一起玩牌,连衣裙的事儿好像没发生一样。
   乡医院的房子,去掉尖顶,和周围的旧房子没有区别。它只是少了俗世人家一缕柴火燃起的炊烟。在乡亲们眼里,这破旧的医院其实也是佛堂,花钱不多,就能解决身上的疾苦,也是人生的欲望的接纳地。这几乎敞着的大院里,也是世道人心的大舞台。
   药房里都是百草的精华,每一种植物都施展着自己天然的属性,这就是自然法则,中药里的五味对应着人间的酸甜苦辣,对抗着人世间的疾苦。我总觉得每一个人也有对应的植物,或者一颗微不足道的草,或者一棵伟岸的树,有的生长在肥沃的地方,有的却在山崖夹缝中生存。
   连衣裙事件,让我压抑。我告诫自己,这不过是贾医生好奇心作祟,我要替他保守秘密。但一旦闲下来,眼前无数次幻化出他穿着我的连衣裙飞速的转啊转的身影,正面是男人的模样,背面是女人的身影。这种外男内女的双重性别取向,总是让我一头雾水莫衷一是。贾医生在中药面前很沉静,打开药抽斗,端详着,半天也不说话。
   橼,香橼,像一枚穿越岁月的银针,把我记忆的碎片连缀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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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橼好似一根绳子,将虚云禅寺,香橼树,乡医院串联到一起。橼在寺庙,树木,乡医院会有不同的用处,也正因为这份不同,而相伴而生了不同的故事。怜惜路边香橼的命运,又不得不感慨乡医院中药香相伴的时光里,有太多不能忘记的人和事,以及因此拧成的心结。贾医生就是其中之一,作者书写贾医生,并未浓墨与他。可就好似迷宫一样的日子中,总是绕来绕去的遇到他,他的性格在种种遇见的过程中,呈现的淋漓尽致。一个人也好似一段时光的缩影。需要静心,才可以在寺庙的梵音中,参悟人生真谛。 此篇文章读来会有一种宿命般的纹理,带给读者一份源于人性的思索和启迪。佳作流年推荐赏阅!【编辑:平淡是真】【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190825000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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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平淡是真        2019-08-21 15:53:31
  感谢老师支持流年,祝福创作愉快!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9-08-26 22:29:12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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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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