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溢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第一次见到这首词的时候是在一个小树林子里，是我上中学时学校的一个小树林子。这个林子不大，大概半亩见方，呈半圆形，后面靠着学校围墙。前面是一个两亩左右的小池塘，一条沙石路由树林中间穿过，南连学生宿舍，北接学生教室。虽然林子秀气而幽静，但学生们大抵却很少去，可能是要用功读书的缘故，又或是课余时间不足，娱乐活动又太多的缘故吧。而我倒是在清晨经常拜访，拜访它倒不是我特别爱读书的原因，只是自己有点神经衰弱，也有可能是神经过敏。课余和同学们并不合群，早上又睡不着，便起床拿着语文书在树林里瞎转悠，看似挺用功的样子，实则是打发寂寞无聊的时光罢。
　　 人在无聊的时候总会有些格外的发现。譬如说吧，会发现这条路上的沙石间有一枚鹅卵石与众不同，格外晶莹圆润些，一点棱角也没有，呈优美的椭圆，像成熟的少妇一样有韵致。也会发现池塘弱柳扶风，轻拂水面，像美丽婆娑的少女菱花映水，又或者看见对对双双的麻鸭像一对对小情侣快乐自在亲昵地游戏。而在那一天更是有一份惊喜，在一棵树下发现了一张废纸，这废纸和别的揉得皱巴巴或成一团的不一样。它显然经过精心的裁成，四周呈优美的波浪线，好像少女心中泛起的怀春的涟漪。我总是有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而搅扰我的学习，使我在老师眼中看似非常用功学习却永远跟不上，像有点弱智的学生。有时，我也很讨厌我这些不长劲的习惯，也想改变改变，努力了几天却依然爱神游天外，最后不了了之，倒好似那种扶不起的刘阿斗破罐破摔的学生。而老师和家长却不知道改变一个习惯是多么困苦和艰难，现在这个弱智的学生又对一张废纸感起了浓厚的兴趣，不可救药地着迷地研究起这张纸来，凡事需要研究才会明白。
　　 这张纸的四边涂了些粉红色的波浪线，像吹皱的一池春水。乍一看有点像小姑娘遗落的精致秀气的小手绢，只是它太平整，一点也没有手绢的柔和感。纸上还有淡淡的水汽，一片卵圆形的碧叶落在纸心，纸上还粘着几片轻柔洁白的鹅绒。纸的一角有一弯皎皎的月，纸的一角又是朗朗的天，纸的一角还有几株青青的草，纸的一角有一个少女在沉思和弥望。纸的中间是绢秀的美，千般旖旎，万般婀娜排成几排，错落有致，摇曳生姿。正前排三个字略大，秀丽端正，写的是“钗头凤”。
　　 原来是一首词，是一个心性灵慧的女生填的一首词。而这字迹我特别的感觉亲切和熟悉，它是班花李小琴的字迹，一个个男生想亲近又害怕亲近的女生。
　　 我小心翼翼地捡起那张纸，抖掉纸上的鸭绒和落叶，心口不由自主地咚咚跳起来。当我迅速地扫描这首词的内容，心口更加咚咚跳的厉害，感觉自己的脸一阵阵热气往上涌。这分明就是描写爱情的词，这首词首先给我的就是惊心动魄的感觉。
　　 原来我只知道李小琴人不仅长得秀丽，而且学习也非常用功，但也不是特别优秀的学生。每次学生作文的范本并没有她的名字，而没想到她填的词如此清丽婉转，古文化功底如此深厚，我一看就知道我再努力学习三十年。哦不，恐怕一辈子的去学习也写不出这种境界的词来。这不由不让人对她惊叹，她是这样有学问的才女，谁说美丽的女孩不聪明呢？谁说美丽的女孩就无才呢，我看同学们就是瞎说，就是故意贬低李小琴同学，讨一份心安理得，就像狐狸吃不到葡萄说葡萄是酸的一样。
　　 我当时立即下定决心把这张纸收藏好，到上早自习时给同学们传看；特别是号称朦胧派大诗人的张德润看，看他们还有脸贬损李小琴同学吗！让他们在这阕词面前无地自容。其时我相信再不会有第二个同学有这么深的古文字功底，填出这高格调的词了。
　　 人生的际遇谁能说得清楚，每一个人心中的痴迷又岂是旁人能够理解。此刻我对一张废纸着魔，探究着这张纸昔时的主人像谜一样的心境。首先我在想她花费了多少心血才给这张纸制造了完美的造型，添加了那些寓意深刻而又简洁的图画，是什么原因让她又把这张纸丢弃的呢？而丢弃的位置恰巧是别人不爱光顾，而我又爱去呈孤僻的小树林呢，难道是她故意为之而对我有什么暗示……我这么胡思乱想着，一切似乎刚有了头绪，转瞬又消失的无影无踪。心里还是一团乱麻，倒是自己无端的叹息又激动起来，不由自主地去把词读第二遍，第三遍……
　　 第一遍囫囵吞枣，只读出了词的绮丽婉约，缠绵悱恻，感觉正有一个少女在用她明眸善睐的眼在偷偷看我。让我的热血无端的涌动。环顾四周，幸好没人，簌簌的风竹声正好掩盖了我咚咚咚的心跳。
　　 第二遍的时候，我心一紧。第三遍的时候我的心更一紧，无由的为词作的主人命运担忧起来。是什么事什么人让她感觉东风那么薄情？是什么原因让她的快乐迅速消逝？她又和谁不得不告别，而又后悔这段情缘的错误？在这春满人间的季节，她又为谁憔悴为谁消瘦，为难流泪打湿了红绫？又是谁落红遍地无人识，曾经海誓山盟，而今一封书信满腹心酸语却无从说起无从邮寄？
　　 难道同学们捕风捉影道听途说的关于她的故事是真实的？
　　
　　 二
　　 当我第二次听到这阕词的时候，已是下个月的五一国际劳动节的班级文艺晚会上，是由号称南派朦胧诗的“大诗人”张德润朗诵出来的，哦不，应该是唱出来的。
　　 我一向是不善于和同学们打交道的，在同学眼中我算是比特立独行，但和德润同学比起来，又真是小巫见大巫了。他除了有那个响亮的称号外，还有另一个同学们暗里送的雅号叫“幽”，起自于《共产党宣言》里最前的一句话——一个幽灵。一个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州游荡里的一个词幽灵中的一个字幽来作外号，因为他也像一个幽灵，一个学生中的幽灵，在校园游荡。
　　 当别的学生下晚自习陆陆续续回寝室睡觉的时候，他却在操场上跑步。当别的学生们都沉睡入梦乡的时候，他却在昏黄的路灯下看书。而当别的学生早早起床早自习时，他却不知几时溜到了寢室睡觉。他让人感觉无处不在，又让人感觉无处都不在。而其人长相凶恶，一张脸天生被拉长，形成马脸的形状，头发又喜欢蓄得长长的，更像一头乱蓬蓬的马鬃，脸色又炭黑，身材又高大又瘦削，让人无端的联想到黑白无常，语言又不合众，格外的爱颠三倒四，是以和他来往的学生就更少，我又天生内向我胆小，更是避之唯恐不及。
　　 但他的痴呆的故事还是听了不少。譬如说，当我们大念：“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学而不思则惘，思而不学则贻。”“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等等的时候，他却念：“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等等不合时宜的书，说些：“生活是梦里的真，是真中的梦，是含泪时的微笑。”“生如夏花之灿烂，死如秋叶之静美。”“你识得了我的人，却识不得我的心。”等等稀奇古怪的话，而又爱舞文弄墨的作诗，作些谁也看不懂，弄不明白的诗，还讥笑同学们不懂诗，说他的诗作是具有最前沿诗派的朦胧诗。
　　 现在循着我的记忆择录一首，以让读者知道他的虚妄。如下：
　　 不要问我
　　 为什么留恋
　　 留恋天空那一片炫丽的云
　　 消逝是永恒的消逝
　　 希望是永远的希望
　　 只有拥有属于短暂
　　 不要问我
　　 为什么停留
　　 为什么在风雨中停留
　　 昨天已停留在昨天
　　 明天还在今日悄悄等侯
　　 今日我淋着风雨
　　 才是最现实的追求
　　 如果有可能
　　 我愿站成一棵树
　　 和轰轰的雷声做朋友
　　 和迅疾的闪电紧握手
　　 当蝴蝶来栖息的时候
　　 我又寂静得一无所求
　　 还有填一些可能只有他懂的词：
　　 今日少年游，桃花圈满头。
　　 东风渐瘦多情柳，
　　 烟雨小桥相别，依依情难留。
　　 春时欢乐处，碧草占风流。
　　 落叶黄花霎时秋。
　　 谁会停留，谁会痴等候。
　　 谁会惯坏风月，
　　 次次见如初。
　　 他好像不食人间烟火的天外来客，完全的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一首《钗头凤》唱得千回百啭，激昂悲切，响彻云霄，完全把我震憾了；仿佛这阕词就是他所填，借文艺晚会完完全全地把它喧泄出来。我眼前随着他的歌声飘浮了一些奇妙的景象，仿佛电影的蒙太奇镜头，闪电般的掠过了一对恋人的愁肠百结。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相思已是够刻骨铭心，但还有希望，希望有相见相守的一天。而今天的相见虽是阳春三月，草长茑飞，百花齐放，但一点也没有相见的喜悦，相反昔日的欢乐更刺痛着今日的相见。想那时节，纤纤柔荑，捧着温润的酒杯，无边的春色仿佛掉进了酒杯，在黃藤酒里荡漾。溶进酒里的还有彼此的相知相惜一往情深。然而这一切也若电光幻影，无奈薄情的东风，瞬间将欢乐吹得无影无踪。如今酒再斟满，是满杯的愁绪。老天为什么要如此对待多情的人，这完全是错误的安排呀！他唱出那三个错字，他的脸色也仿佛无限懊悔，心仿佛在滴血，歌声如诉如泣。
　　 美丽的春天啊，你年年如旧，今日也依旧美好，可是人呢？“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人不想改变却依然改变，那时时刻刻的相思除了让人白白地消瘦之外又有什么用呢！想你我分别后，你有多少次夜晚会“梦啼妆泪红阑干”又有多少日多少次眼泪打湿了秀帕呢？桃花又开始纷纷坠落了，坠落在昔日我们观荷的池塘，坠落在池塘边我们小憩的阁楼上。海枯石烂的誓言还在耳边回想，而现在写好了一封封书信却不知道怎么寄给你。我希望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再也不要有我们这种情况发生。当他嘎然而止唱完三个莫字时，全教室鸦雀无声。
　　 他的唱腔低沉而雄浑，正好把这阕词的复杂的情绪发挥的淋漓尽致，仿佛这阕词就是为他量身订制所填的一般。我不由自主地偷偷看李小琴，可她除了和我一样沉浸在歌声中的惊讶表情外，一点反应也没有，这阕词好像全然不和她相干，完全不是她所填的一样。
　　 这又让我失望又莫名其妙，刚刚涌起的他们可能的故事被我强行的扼杀在我脑海之中。凡事研究才会明白，不研究真的不能瞎揣测。
　　
　　 三
　　 时间有时候仿佛是静止的，当你急于知道一个故事的结果的时候。时间是永恒的流动的，只要你有足够的耐心，时间都会给你故事的结局，包括人的好坏，人情的凉薄，时间都会给你检验出来。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拨开云雾见日月。”在时间面前，任你奸狡似鬼也会显形，天不藏奸，任何伪装在时间面前都是滑稽的表演。当然，时间也掩盖不了良善。也多亏时间，让我们重新认识了好多人。
　　 就像眼前的德润同学，在我心中一直都是另类的化身，爱逃课，不爱学习，除了爱拿着他那几本老古董书籍反复读之外几乎一几是处。然而，今夜一曲，不由拉近了我和他的距离，让我赞叹和仰视起来，再看他的脸，黝黑的脸庞皮肤饱满精致又光滑，灯光闪动在他脸上，熠熠生辉。乌黑的头发在身后有韵律的摆动，浑身洋溢着青春的热情和自信，高挑的身材更衬托出男性伟岸的英姿，一举手，一投足，有型有款，兼具林子祥唱《男儿当自强》的风范。虽然他的缺点不会随他高歌一曲就随风而逝，但此刻在我心中已是睱不掩瑜。试想哪一个人没有缺点呢，有缺点的人才可爱，没有缺点的人只让人可敬或可怕。此时，我已被台上的他完全吸引，他的一举一动都显得可亲可爱。
　　 “这是南宋号称‘小李白”的大诗人陆游一次酒醉后乘着酒劲填的词，是给她的爱妻填的词”，德润说：“这里面有一个凄惋的爱情故事，大家想不想听？”
　　 张德润的话让我无比吃惊。一个多月以来我一直认为是仙女加才女的李小琴所作，对她是顶礼膜拜，佩服得五体投地。总想找机会接近她套近乎，想向她讨教填词的一些方法，但又碍于男女之大防，终究不敢，只能远远仰视，内心暗暗钦慕。被德润这么一说，她大才女的形象瞬间坍塌，内心无端生起鄙夷，花瓶终究是花瓶，除了摆设花朵之外，终无大用。内心更是愤愤不平，不平她的欺骗，文学的伪装。心里呐喊一个剽窃者而已。然而，她几时说过这阕词是她所填，几时又故意的炫弄才华。
　　 全是我的一厢情愿，捡着个废纸当宝贝，像拾到一颗芳心似的，然后靠着飘缈的幻想丰腴了她的全部。
　　 人往往就是这样，对待一件事情的是非，首先考虑的是别人所犯的错，即使是自己明显的错误，也会尽量去找各种托词和借口，好像这样就可以弥补或减少所犯的错误一样。其实，无论你找出任何冠冕堂皇的籍口，对错误都无事可于补，错还是错，凝固在时间里——不动。就像我一样，我不责怪我的浅陋无知，反怪她的欺骗。她欺骗了我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