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去令狐山看看，是我多年的愿望。那里农历3月14举办庙会，颇为热闹。传说令狐子伯年轻的时候曾避难于此，得到了当时山上观主郝奶奶的收养，从而努力上进，攻读不息，终于通过举孝廉被朝廷录用为官员，晚年成为了楚国相公。为感谢郝奶奶的养育之恩，令狐子伯重回故地，寻找恩人郝奶奶，但斯人已去，只有破败的寺庙在风中伫立。令狐子伯长跪不起，决定在山上修寺建塔，供奉郝奶奶塑像，并起名慈母。
　　 但我这次来，却不是到慈母殿许愿求签的，而是到与之不远的岭上寻找一棵树，拜会一个人。
　　 这个岭，人们习惯叫红旗岭，是当年新四军战斗过的地方。硝烟散去，曾经的荒山野岭，如今绿树成荫。整个山仿佛都裹在琥珀般的浓绿里，不见河流与鸟，却闻流水声与鸟声，如银瓶乍破、珠落玉盘，声音甚是好听。刘老就住在岭上，他就是我此次寻找的人。车到山下，就不能前进了，我们只好步行。上山的小径，斗折蛇行，边上的藤草葳蕤，似是好久没人走过了，我深一脚、浅一脚，三弯九拐，终于随村支书在一间老屋门前停下。
　　 门前的树下，坐着一位老人，正是刘老。刘老80多岁了，身子却还硬朗，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仿佛镀了一层金光，刘老看见我们，笑着说，我住在这，两个月都没见来人了，早晨喜鹊叫，就知贵客到。
　　 村支书呵呵地笑了，说：“刘叔啊，不是我说您，高龄补贴也不下山去领，是不是把树当媳妇了，天天守着不累啊！我们这次来，一是送高龄补贴，二是谢老师想问一下兄弟树的故事，还请您老讲讲，不要卖关子哦！”
　　 “你知道兄弟树？”刘老两眼盯着我，透露出一道清澈柔和的光，嘴里喃喃地说：“我说总会有人记得这棵树的。”
　　 “是的，我查了县志等相关资料，知道新四军四支队曾经以藕塘为中心，建立了抗日根据地，在这里与日寇发生过激烈战斗，牺牲了很多同志。”我顿了一下，又说，“听人讲，当时有一位战士在这岭上栽下了一棵松树，说这棵松树就代表他自己，永远为死去的战友站岗放哨。”
　　 “对，那是一棵英雄树，是在烈士流血的地方成长起来的树。也是咱兄弟树。那种下树的战士是咱兄弟，也姓刘，叫刘喜旺，是湖南人。在部队走的时候，他让我们家每年清明的时候，在树的周围，给咱牺牲的战友烧烧纸，替他尽一份心意。”刘老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泛起了泪花。
　　 我问：“刘喜旺是你的兄弟。这是怎么回事啊！”
　　 刘老看看我，自豪地说：“喜旺哥虽说是湖南人，但和咱一个姓啊！他为人特别地好。来我们村的时候，也不过十七、八岁，最爱唱《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人啊，十分地勤快，常和别的战士一起为我们家挑水，种粮。那年头，人们都没的吃，三天两头还有伪顽下乡抢东西，但自从来了新四军，这些狗东西老实多了，不敢随便骚扰村子了，不然我们不知道要遭殃到什么时候。我母亲，那年肺气肿，昏倒了田里，是喜旺哥背着去了部队卫生所，才捡回一条命。你说，这样的兄弟到哪里找，是不是和亲兄弟一样地亲！”
　　 我点点头，问：“那，你的这位喜旺兄弟回来看过你们没有？”
　　 刘老默然了，低下了头。说：“兵荒马乱的，活着不容易啊！我们全家守着兄弟树，就是盼望着有一天，喜旺哥能回来看到这树，看看曾经战斗过的地方。”
　　 我又问：“那你还记得小时候，那场战斗吗？”
　　 “怎么不记得？那年我都八九岁了。应该是冬季2月份，雪好大，满世界都是雪。清晨的时候，白雾稠缎一样，没想到，由于汉奸的告密，鬼子还是摸了上来，我们新四军战士就在这片山地上与敌人展开殊死战斗，子弹到处乱飞，像马蜂一样，蜇人痛啊！密集的枪声震得高处的雪噗噗地往下掉，多远处都听得见。那个领头的日本鬼子骑在马上，咿里哇啦乱叫，后面有鬼子，还有汉奸，这些汉奸都是中国人啊！却不干人事，端着枪对着自己同胞射击。”刘老愤怒地举起了拳头，在空中挥舞着。
　　 “鬼子可恨，汉奸更可恨，这些人为了个人利益，置国家和民族道义而不顾，当敌人的走狗，太不应该了。”我说。
　　 “唉。”刘老叹了一口气，说：“现在有些人也差不多，为了利益，竟打起了兄弟树的主意！”
　　 “什么？有人想动兄弟树？”我吃了一惊。
　　 “为了钱，不认祖宗的人多了去了。”刘老愤愤地说。
　　 “你们一直在说兄弟树，我说刘叔啊！这树还在不在啊!”在一旁的村支书，终于忍不住了，着急地问。
　　 刘老说：“我带你们去，就什么都知道了。”
　　 一说能见到兄弟树，我立刻兴奋不已。刘老在前，我与村支书跟在后面。想不到的是，满头银发的刘老站起身行走时，却是健步如飞，村支书还好，我平时没走过山地，多少有点跟不上了，走得气喘吁吁，落在了后面。刘老一边催促着让我跟上，一边挥舞着手臂比划着这一片山林，对我们说：“三十多年前，这周围都是树，有乌桕、榆树、银杏等，都最多的还是槐树和松树。人走在里面，像跳进了海里，没有熟人带，会迷路的。”
　　 我擦一擦汗，抬头看看，有些树并不大，稀稀疏疏，也不像是有30多年的老树，难道刘老有什么事，没有告诉我？
　　 在一个斜坡上，刘老站住了，索性立在一块石头上，捋了捋风中飘舞的白发，鼻子微微颤动着，说：“山间万物都是有灵性的，一只蝴蝶，一只小蚂蚁，都知道山林是它们的家，树也一样，你用心待它，它会长得更大、更高、更壮，让你心存喜欢。兄弟树就是这样，自从喜旺兄弟种下后，就不断地生长，个头越窜越高，很快超过了周围所有的树，像棵钻天杨，力压了边上所有的树。威武地像个将军，那些周边的树都甘愿成为他的兵，只等一声令下，立刻掀起滚滚波涛。”
　　 “可哪棵才是兄弟树呢？”我问。
　　 面对我的疑问，刘老伸手往边上一指：“这棵就是。”
　　 “这棵吗？”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们学校也曾有过5棵梧桐树，树龄估计50多年了，在盖前面办公楼的时候，被锯掉了，当时还被县委宣传部批评了一通。50多年的树，当时的树围，我用手环抱一下，够不到自己的手指。眼前的树，虽说个头也很高，凭经验，我敢断定这不是有70年的老树。
　　 “这是什么情况？”我问。
　　 “刘叔，您咋弄的，耍我们不是？”村支书一会看看我，一会看看刘老，脸上多少有点挂不住了。
　　 刘老慢慢蹲了下去，抱着头半天不语。
　　 “兄弟树没了。它经历了日本鬼子的扫荡，目睹了国民党顽军的溃败，也忍受了暴雪狂风，雷雨霹雳，都不曾倒下，可却被盗伐的人砍了，罪孽啊！这些人，为了一己私利，连兄弟树都能砍，还是人吗？”刘老呜呜地哭出声来。
　　 村支书没想到是这种局面，急得直搓手，说：“谢老师，不是我推卸责任。盗砍盗伐以前是有，我当这个村支书后，可以向组织上保证，这种情况没了。现在，村里都通天然气了，也不用烧柴火了！上面在提倡青山绿水，就是金山银山，我们这里的山，你也看到了，绿不绿？青不青？”
　　 我知道村长说的是实话。也明显地感到现在身边的树多了，鸟也多了，环境变好了。要说盗砍盗伐的事件，应该集中发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那时候，盗砍盗伐十分严重。刚刚生活好点的人家，就想着盖房娶媳妇，私家的树不能砍，就打上了公共林场的主意。村里要发展经济，有时会引进大型制板厂，需要大量的树木，也盯上了村边的山林。一段时间里，整个山林都在哭泣、在颤抖，面对人们贪婪地索取，绿色在迅速地减少，直到再次成为了荒山野岭。
　　 但此时的我，更理解一个老人的心情。在和刘老一起上山的路上，我深切地感受到了老人对树的感情。老人说，树能听懂人的话，尤其是自己烦恼的时候，就会喊醒身边的树，用心地同它们交谈。树也是通人性的，只要你对它好，夏天热的时候，屋前的泡桐树会伸出大大的叶子，罩着自己的头顶，而那些开了花的树，会不时地把请香送过来，让自己呼吸变得无比地快乐舒畅。
　　 老人是为一棵树哭泣吗？不，他是容忍不了盗伐者对自己那一份坚持与信念的亵渎。70多年了，一个人，从少年变成老人，在这在日日夜夜里，要耐得住多大的寂寞。可他无怨无悔，自愿做起了护林员，自愿守着这一棵树，守护着这一片山林，只为了一句承诺，守住内心的那一片深情。
　　 一棵树，是烈士们碧血凝成，死后重生。一棵树，是守护者的一诺千金，兄弟情深。此时，我不想打扰痛苦中的刘老。而是默默地走到兄弟树前，打量起这棵后生的树来。却惊讶地发现，这棵树是从老树桩边上发的，长的生机勃勃，枝繁叶茂，树冠直指苍天。难道生命有轮回。是不是兄长没了，弟弟又接了过来。这才是兄弟树真正的意义所在！
　　 我回到刘老跟前，扶住了老人的肩。说:“现在不是挺好吗！这满山的树，是孩子的话，都会唱歌了。”
　　 村支书拉起了刘老。说：“人们会记住这棵树的，它记录了一段红色历史。树没了，可历史还在。我们村，不仅要做绿色产业，还要打造红色文化，让来这里的人们知道，红旗岭，就是要让红旗飘起来。”
　　 这时，我身上的手机响了，朋友打电话过来问：“你人到了没有？令狐山的慈母挺灵的，真不信不行啊！我一个朋友拜了之后，升了官，还生了二胎，双喜啊。今天过来还愿了。你在哪？要我接你吗？”
　　 我说，“不用了。我在令狐山边上的红旗岭，拜了兄弟树。累了，不想去了。”然后挂断了通话。
　　 下山的时候，我捡了一些松果，握在手里，惊讶地发现，松果是热的，上面仿佛还存有烈士们微温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