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有个很怪的名字，叫梯子村。怀着某种好奇，在我第一次回老家之前，我总认为老家的房子，就象梯子一样一层一层的。其实待我真实踏上这块土地时，完全不符合我的想象，老家的房子是建在一个很平整的地块上。为此，我觉得很不是滋味，便把这种想法告诉了我那老实巴脚的爷爷。他张着厚厚的大嘴，对我笑着说：“哪有你这样想象的梯子村，是这样的叫法，并不是梯子的意思，老辈子有些古意，到现在能记起的也不多了。”他没能力给我讲明梯子村的来历。所以，我总觉得还是我幻觉中的好，就这一点足以说明我往下写的内容的虚假程度。
　　 老家的房子北边不远处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大马河，大马河的两岸长满了青青的芦苇，站在堤上，向远处俯看，仿佛是两条游动的长龙，单凭这些就会让我构思许多故事。我想在我父亲未懂事之前，肯定在这片苇坑里玩过，跟他在一起的还必须少不了两个女孩子，这两个女孩子后来都成为父亲一生中的好朋友。其中一个比父亲长两岁，叫桃子，父亲让我叫她桃子姑，并说她当时是他们仨人中间的小头目。另一位与父亲同年生，叫玉秀，我显然叫她玉秀姑，说他们小时候常爱在这苇坑里玩，我就想象着，这是他们友情和爱情的处女地。沿着父亲提供的线索，我完全可以想象，他们在一起玩的时候曾经是那样开心。他们拔草、挖菜、卷苇号、做苇笛子。最令人遐意的还是做家家，他们把苇子踹倒一大片，然后垫上青草，再把三个人的小褂子、小裤子脱下来，铺在青草上，这以后，三个人便躺下了，父亲当然在中间，桃子姑便问：“我和玉秀你愿意挑谁过？”桃子姑说罢便拽过父亲的一只耳朵低声说：“跟我过。”玉秀姑也不相让，拽着父亲的另一只耳朵，“跟我过。”后来，她们俩便争起来，争了一阵子就抢，父亲被拽疼了，大哭不止，接下来两个人都哄。桃子姑总是霸道，她先占走了父亲，等轮到父亲和玉秀姑在一块时，玉秀姑不理睬父亲，父亲毛了，轻声对她说：“我愿意跟你过，她厉害就先跟她了，”父亲用手指了指躲起来的桃子姑，玉秀姑便高兴地和他做起了家家。
　　 这段故事完全可以发生在本世纪四十年代的初期，可是任何地方我也找不到文字记载。
　　 桃子姑、玉秀姑与父亲的友情，可以追潮到未醒世之前。我肯定地对大家说，她们俩一生都爱着我的父亲，而父亲对桃子姑的感情应归属友情，对玉秀姑的感情才是爱。为此，母亲与父亲还生了不少气，母亲能容得下和桃子姑的来往，可容不下与玉秀姑的来往。更令母亲羞恼的是玉秀姑至今还养着一位父亲跟她留下的亲骨肉女儿。并且，我那同父异母的姐姐已经将近五十来岁了。玉秀姑后来就再没嫁人，这一点足以说明，她是个痴情的尤物，所以难怪母亲唤她为狐狸精。
　　 我从不以为玉秀姑像母亲所说的那样，在我看来，她是一位很有修养的女性，一头花白的发丝很整齐地梳在脑后，并且有一张慈祥的面容。她现在在一所高校里任教，恰好在我考上的那所学校，也就做了她的学生。这件事完全不像母亲说的那样是父亲的主意，更主要的是出自我本心。因为，我喜欢文学，玉秀姑又在中文系任教，所以，她就理所当然地做了我的老师。大概某种遗传因素影响，我的外貌可能很像我父亲年轻时的模样，这一点便使得玉秀姑对我简直是体贴至微，并且每逢星期天，都让我到她家里过，有时还领我上公园。她很孤独，我理解她，从她那里，我了解了不少关于父亲的故事。
　　 那个星期天的上午，我们在公园里歇息，玉秀姑几乎是自愿地给我讲述了她和父亲的故事，她在一个花池旁，给我慢慢地讲起来。
　　 我与你父亲基本上合乎传统的青梅竹马。当然，不太严格的话，你桃子姑与你父亲也算是青梅竹马。那时候我们都不太大，还不懂事，后来，日本鬼子进村抢粮，苇坑里几乎天天都是战场，有游击队、有八路军，也有土匪、伪军和抢粮的日本鬼子。大人们不让我们到苇坑里玩了，我们仨就躲到你桃子姑的破屋子里。当时数桃子姐家穷，除了她和她奶奶，其他人都逃荒去了。我们躲在屋里总是跟奶奶学纺线子，你父亲也会纺，纺得还不错。我们仨也有闹别扭的时候，这种战争大部分都是发生在我和你桃子姑之间。每逢这样的时候你父亲就为难了，是跟桃子还是跟我，由于桃子年龄大，个子高，所以总是把你父亲霸占去。我呢？就不高兴地跑了，私下里，你父亲总是给我说好话，说足说够我才肯理他，孩子间的事现在想起来还真可笑。
　　 她边说着边望着我的表情，后来就笑了，我给她开了瓶饮料，她呷了一口，又接着讲了下去。
　　 当时，我们三家数得上你家里条件好了，足有五十亩地，你祖爷是个典型的庄户主，为了供一个有文化的，想将来考个官，就不惜本钱让你父亲到城里念了三年书。你父亲走的那年才八岁，是跟你舅爷去的，我和你桃子姑把他送出了好远，他还挺高兴。他走后，我也不知怎么搞的，竞大哭了一场。你父亲上学后，就剩下我和你桃子姑两个人了。后来，老奶奶死了，桃子就一个人过，接起了老奶奶的活，给人家纺线子，我抽空也给她纺。
　　 等你父亲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十一岁了。那天晚上，我们家有事，因为第二天我姐姐就要出嫁，所以家里人很多。我正玩得热闹，这时你父亲来找我。他个子高了，脸也白了，穿一身整洁的衣装。我把他领到村外的小树林里，这一段我常在这里铲草。你父亲说他上午在桃子家吃的团团菜，我便翻起了白眼，问他怎么不先找我玩，他说桃子硬把他拽走的。后来，他便给我说了许多城里的事。他上三年学，懂得事多了，你不知道我当时是多么地羡慕他呀？他问我姐姐嫁给谁了，我便说是半截砖的部下。你父亲急了，说半截砖是土匪，我才想起，姐姐这几天脸色很不好。可是，家里只有父亲当家，他当时是保长。后来姐姐就落入了魔爪的手中，可怜她没过上一年就跳河自杀了。
　　 玉秀姑大概想起当年的事挺伤心，泪不自觉地流下来，她掏出手帕，擦了擦便沉默了一阵子，为了了解她和父亲的情感，我等她平静后，就问她：“后来，你咋没有跟我父亲结婚呢？”她微颤了一下，大概为那件事有些感触，但是还是说了。
　　 你父亲从城里回家后，又在西庙里上了两年学。那时候，村里的大地主霍老玉请了两位先生。你父亲因为书没念出个样子，所以你祖爷又给了那两位先生两担粮食，你父亲才又在老家上起学来。可是你父亲却没理解你祖爷的用意，回到家后仍然贪玩，不是找桃子就是找我。你祖爷为了让他安心上学，就早早地给他娶了个媳妇。这件事，你可能也听说过，那媳妇当然不是你现在的母亲。娶那天，我记得最清，那天上午，你父亲忽然来找我。说家里瞒着他给他娶了个媳妇，他不同意，趁换衣服的空跑来。他问我咋办？那时，我们俩都才十二岁，懂得点啥，大人一乍呼就软了。我这才想起我们在一起时，他答应要娶我的，连桃子都不要。这时候，他怎么能要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子呢。他觉得没办法便哭了，我也觉得怪不是滋味就陪他哭。后来，你祖爷派人将你父亲拉走了，听说他拜堂时还哭呢。那个媳妇，高高的个子，瘦长脸，长得还蛮好看，比你父亲大五岁，十七了，按乡里虚岁就是十八。可是，你父亲几天都不跟她在一块睡。后来，听你父亲说她把他打哭过，她知道我和桃子爱跟你父亲玩，就不让我们到你们家去，我们就约你父亲出来，可是被她碰到，她就把你父亲拽走了，你父亲连哭带抓一路子。以后，他们就慢慢地过起了日子，两年后生了个女孩，我说那孩子，一双大眼睛，很像你父亲。那时候娶大媳妇的事多了，有个民歌：
　　 爹糊涂
　　 娘糊涂
　　 给俺娶个大媳妇
　　 夜里睡觉两头睡
　　 赶明儿醒来就撅嘴
　　 ……
　　 土改那阵子，你桃子姑当上了村里的团支书，她就让你父亲办起了夜校。你父亲工作很踏实，那时期我和桃子都跟他学识字，说起来他还是我的启蒙老师呢。我又有了和你父亲接触的机会。当时，我已经是十五、六岁的大姑娘了，家里人看得很严，不让上夜校，后来桃子姐到我们家，把我父亲批评了一顿，他才应许了。桃子姐那段子可真红，她工作很忙，顾不上和我们在一起，所以我可以尽情地找你父亲学字。说实话，我就是那段子才爱上你父亲的。小时候只能算友谊，爱情和友谊不是同一个范畴。这一点，我清楚得很。恰好你父亲的婚姻又是包办的不幸福。所以，我们就偷偷地相爱了。你父亲的古文基础不错，我很多古诗词都是那时间学会的。
　　 那时候他那大龄媳妇很是吃醋，我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硬是不怕她。你父亲说好了，下一步就休她。可是好景不长村里来了个工作队。把你祖爷、你爷爷和我父亲以及其他一些地主富农全斗了。又分了地主、富农家的地。你们家的地也分了。为此你祖爷气坏了。那工作队一行三人，为首的姓刘叫刘万仓，他当时三十多岁，作起事来很武断。我父亲因为当过伪保长，又有人告他勾结土匪杀过人，所以，被判作死罪。当时姐姐没了，有个叔家哥哥在家也不争气，我只好去求告桃子姐。她那时已经是村里的妇女主任了，她把我领到那姓刘的跟前，向他求情。那姓刘的起初还硬得很，可是见我伤心地直哭，他慢慢地脸色好了起来。桃子姐也趁机替我父亲解释了一番，说当时是形势所迫，他才说考虑考虑。桃子姐把我领出来后，便说：“组长考虑考虑，大伯的命恐怕就保住了。”我随后又去求我叔家哥哥，他毕竟是个男的，以前因为借我们家的钱赖过帐父亲骂过他，这时，见我求他，还不错，欣然前往了。谁知他回家后就说父亲死命总算饶过了，可是，那姓刘的条件是让我嫁给他。我一听火了，至死不从，我那叔家哥哥答应了人家，桃子姐也说：“别无他法。”我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嫁给了刘万仓。我那叔家哥哥，因提亲有功，后来，就当上村里的村长。
　　 历史的风云是千变万化的，玉秀姑大致把她们童年时代的历史向我诉说了一遍，其它个别细节，我只能从其他地方寻找。我看过她的一篇小说，名子就叫《殉情》，那里面有这样一段描述：
　　 那是一个初秋的夜晚，我把他唤出来，来到寨外的那片树林里，我不知该怎么向他说，于是，就一个劲地趴在他胸脯上哭，他不住地询问我，他怎么会清楚，我就要嫁给别人，就要成为别人的妻子。等我把这一切全部告诉他后，他发疯似的站起来：“我要宰了他！”然而，这是做不到的，我哭着抱紧他的腿，对他说：“我嫁给他是出于无奈，可是，我发誓我的心永远是属于你的。”他听着我如泣如诉的哀求，不再那么鲁莽。他明白是得不到我的，就和我一起落泪，我这才对他说明来意。我对他说：“我不能就这样便宜了他，今晚，我把身子交给你，让你记住你曾经有过这样一位爱人，以后就当我死了。”我刚说到这儿，他便推开我：“不，我不能这样对待你。”我明白他是好意，可是我的信念已经坚定，我就声俱泪下，抱紧他：“你别再装傻了，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吧，或许还能怀上你的孩子，那样，后半生，也算有个寄托。”他这才如梦初醒，那天的月色沙白沙白的，小树林里刮着凉凉的风……
　　
　　 我敢这样认为，这段文字或许就是玉秀姑亲身经历的描写，所以我就更加看不起母亲的嫉妒了。照理说，我母亲也并非是平庸之辈。因为，我的外公曾经是某医科大学的副教授。良好的家庭熏陶使她早早地成为一位中医系的大学生。如此的家庭，如此出众的品貌，使得她成为竞相追逐的白雪公主。毕业后，她留校了，与她同时留校的还有班上其他两位优等生。这两位幸运者，一位叫屠志刚，出身于一个干部家庭；一位叫李文君，出身于农民家庭。两个人从外貌到从事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前者英俊、潇洒、高高的个子，为人显得格外精明，又会讨好她；后者，土里土气，为人处世踏踏实实。我年轻的母亲起初是准备把丘比特爱神之箭射给屠志刚，然而，她后来却嫁给了李文君。这不仅仅是外公的意思，更主要的是母亲看透了屠志刚的内心世界。可是，罪恶的种子就从这时种下了。一场带着历史特色的反右斗争开始了。屠志刚以他一向的英明站在了斗争的最前列，他以外公曾经在抗日战争时，医好了国民党一个高级将领的病为理由，诬蔑外公是国民党的特务，母亲也就自然成了他的同党。在这场斗争中，我母亲的第一任丈夫李文君，把他农民出身的自私、胆怯本性表现得淋漓尽至。他竟然背叛了母亲，按人家编造的假材料揭发了外公和母亲的反动行为。案子完了李文君提出了离婚，母亲毫无一丝后悔地签了字。李文君这位软弱的小人，尽管后来在医学上做出成绩，又在某一方面当上了权戚，母亲却始终认为他是一位无耻的小人，比屠志刚还要坏。所以平反后，她无论如何不愿回省城，而是留在了附近一座小城市里。
　　 被划成右派的母亲下放到了离我们老家五十多里的大马河农场，接受劳动改造。我的外公因“罪恶极大”被判刑坐了监。那时的母亲简直像下了地狱一般难受，与她同时在这里接受这种改造的还有我的父亲。这位被区党委指令性指标的右派在他平反后还不知犯的什么错。然而据我的推测，这不能不与他和玉秀那段同居生活有关。因为，玉秀叮咛他，不让他承认那段生活，而被划为右派后就有人逼他老实交待。历史的使命将母亲从省城弄到了父亲的身边，这也算是千里姻缘吧。或许就是三百年前订好的事，要不我这舞文弄墨的家伙连同我的弟弟、妹妹现在不知该在何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