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红要去赶集。
　　 她这一段时间经常去赶集。红红一大早就把猪喂了，给鸡撒了秕麦子。还给柱子压了面，切成细细的两把，摆在案板上。红红中午回不来，这些面只要他在午饭时分下进锅里，等水沸起来，就可以捞出来吃，柱子最喜欢吃干拌面。柱子给地里送粪去了，不远，就在院落的东面，大概四五百米。站在门口，能看见那块地，但看不见柱子。
　　 最后，红红在锅里烧了些水，还把头洗了一下。
　　 出门时，日头已经冒花子了，但柱子还没有回来，她就给院门上挂了一把锁。路上，她回头张望了一眼，低矮却又绵延的山上，桃花就要开了，似红不红的颜色像一层雾，迷迷朦朦的。虽然还没有绽放，却能闻见它淡淡的香气，也能听见蜜蜂奔忙时的嘤嘤声。现在赶集的人不多，主要是地里的麦禾才锄过一遍。可红红家的已经锄过两遍了，她有时间去赶集。不是红红家的地少，人人都知道这两口子能下苦，做活心狠。所以，有些女人看见红红去赶集，羡慕得很：“去赶集啊红红。”
　　 红红点点头。
　　 那些女人心里叹息：“红红寻下的男人就是会体贴人”。
　　 去集市的路程大约要十里路，沿路的柳树绿了，地埂边的草绿了，黑豌豆大小的“麦牛儿”在嫩草尖儿上晒太阳。红红出门时还有些凉意，可太阳升高了，加上她走得急，就觉得汗津津的。
　　 市场上赶集的人其实也不多，好多人包括生意人还在地里忙呢。市场的入口处有几个卖鸡的，鸡好像知道主人不要它了，蔫头搭拉地没有一点儿精神。再往里走，才算是到了正街，有几间店铺开着门，当然也有几间门是关着的。店铺大多是卖日用百货的，也有卖五金杂货的，偶尔中间夹着一间小饭馆。小饭馆一般挂着个白布门帘，可颜色已经不白了，人们习惯用门帘擦拭沾着油腻的手。还有一间洗发店，门上也挂了一个白门帘，帘子上印着“盘头理发”四个脸盆大的红字。
　　 红红刚到理发店门前，帘子揭起了，好像知道有个少妇要经过似的，一个男孩子出来，朝红红笑了一下。红红觉得花儿全部开了，世界亮极了。男孩子说：“来了？”熟人似的。
　　 红红点了点头。然后约好了似的进了理发店。她就是来理发的。不，是洗头。
　　 以前红红在家里自己剪头，对着高低柜上的穿衣镜，用那种上面带着刀片儿的类似于梳子的东西，一点一点地削。这个东西好使，还是她和柱子结婚时在城里买的，刀片钝了时，就去集上买一种叫飞鹰的刀片。红红去集上剪头是去年的事。去年麦收后集上唱交流会，请县秦剧团来助兴，她打小爱听秦腔，就去看人家秦剧团的戏了。没有嫁过来时，红红在娘家的那个村子里还唱过两年社火，象《铡美案》是她最喜欢的一本戏。本来，观众从感情上说，大多是倾向秦香莲的，可红红扮的公主却叫好多年轻人心疼。那次，她路过理发店时，门帘儿好像专门是为她揭起的，一个男孩子走了出来，朝她一笑。笑就笑了罢，还叫了声“大姐”，红红觉得莫名其妙。红红没有理他，从理发店门前走了过去。走十几步后，她觉得男孩子还在盯着她的背看。有了这种感觉，她觉得连路也走不好了。红红回过头去，果然男孩子还在看她。红红心想，这年轻人也真是的，又不认识，胆子太大了不是。
　　 秦剧团演的也是《铡美案》。红红看戏的时候，眼瞅着戏台，心里不时想起从理发店里出来的那个男孩子。看着看着，觉得平日喜欢看的戏也不怎么好看了，只有那些花花绿绿的人影子在眼前晃动，二胡板胡小鼓小锣显得嘈杂吵闹。她从人空中挤了出来，本来想随便在集市上转一转然后回去，结果却又来到了理发店前。一瞬间，连红红也觉得奇怪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呢？这时，那个门帘又卷起了，走出来的还是那个男孩子。男孩子朝她笑了笑，叫：“大姐。”
　　 红红又愣了：“你认识我？”她觉得他好像久不见的亲戚，或许就是亲戚呢。若真是亲戚，见了面不搭理，让人家笑话死了。
　　 男孩子又笑了。
　　 在红红的印象中，理发应该是女孩子的干的事，男孩子是不会去做女孩子做的活计的。红红想，我不理发，我自己给自己经常剪发呢。可是，腿却迈进了理发店。理发店不大，一边的墙上贴了几张明星画，一边的墙上挂着一面大镜子，镜子下面是一张长条桌，桌上摆了许多洗发膏、发胶一类的瓶子，还有几把样子各异的剪刀。屋子里弥漫着香水、发膏的混合香味，这种香味使红红想起了姑娘时候住过的小屋，于是，红红觉得这里有些久违了的温馨。
　　 男孩子说：“坐下吧，大姐。”
　　 红红很听话，坐到那张可以活动的椅子上。
　　 男孩子过来给她解头发。红红虎地站了起来，说：“你要做啥呢？”这下轮到男孩子发愣了。
　　 这年轻人怎么这样随便呢？怎么能随便解别人的头发呢？红红赶快走了出来。红红没有理发，当然就没有洗头，连戏也没有再去看，急着往回走，好像出事了似的。但她始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回家的路上还想这事，到家了才弄明白自己没有洗头。按照时间推算，看完戏再回到家里，应该是快吃晚饭了，可柱子没有问她为什么回来这么早，就连演的是什么戏也没有问。柱子就是这个样子，话少。
　　 红红是山里面的女子，在关山深处。那里山高，海拨在二千米以上。山虽然高，但山上有密密麻麻林子，林子里有贝母、黄芪、党参等药材，有梅子、山楂、红果等野果，问题是山里的风硬，她的脸蛋被山风咬得红红的，像一对红苹果挂在两腮。红红不喜欢家乡，就是因为风太硬，她一直想着从山里走出去。相亲的时候，红红一半是为能走出去，一半是看柱子话少、手大----听大人们说，这样的人能吃苦，不惹事非。大人们还说，老实男人不欺负女人，靠得住。柱子家也在农村，也有山，可在看惯了高山的红红的眼中，那算是什么山呀，假如她那儿的山是绵延起伏的苍龙，柱子家的山充其量是一条小蛇而已。并且，离县城多近呀，才走不到两小时的路，如果有过路的汽车，只用不到一个小时。
　　 红红晚上觉得头痒，好像蒙了一层土，她想，是要洗一下头了。红红烧好水，和往常一样，穿件小背心，把洗发膏摆在容易取到的地方。红红用水润湿头发，准备把洗发膏挤到手里时，突然有了一种想法。就对柱子说：“哎，你给我洗一下头吧。”
　　 柱子看电视，他最爱看打得天昏地暗的电视剧，每天晚上都要看。如果电视不放武打的，就觉得其它电视剧都没意思。柱子睡了后，红红就看都市男女的那种，韩剧、日本剧她都认为是中国的，觉得农村题材的都不真实。柱子听见红红叫他，眼睛一下子睁了好大，不相信地盯着红红看，不认识似的。
　　 红红知道他在看着她，又不好意思了起来，自己怎么会提出这样一个要求呢？男人怎么会给女人洗头呢？脸顿时热了。
　　 果然柱子说：“要我给你洗头？我怎么给你洗头！”
　　 红红便自己洗了。但心里有一些不服：你怎么就不能给我洗头？给我洗了头就怎么了？你看电视上男人就给女人洗头呢，再说，集市上的一间理发店里就是个男人呢。哼！
　　 红红就是想叫男人为自己洗头。不为别的，只是想叫男人洗一下头。交流会结束了，红红又去赶集，不去别的地方，就去了理发店。她本来不想进去，可进去后，就不想出来。仔细想想，自己赶集，就是来理发的。不是理发，是洗头。
　　 红红坐下来后，男孩子慎重地问：“大姐，理发？”
　　 红红却犹豫了，到底这样对不对呢？让一个男人给自己洗头不会是什么错误吧？红红横下心，说：“你就洗一下吧。”
　　 男孩子为她围上了一条大布片儿，还把一条新毛巾围在她的脖子上，才开始解她的头发。红红的头发不是很长，不到两尺吧，具体多长红红也说不准。也没有扎成辫子，只是随便扎了个马尾巴。男孩子就很快就解开了，并且还在头发上喷洒了一点水。男孩子把发膏挤在她的头上，把披着的头发拦上来，开始用两只手掌慢慢地揉，让发膏慢慢渗到头皮。过一会儿，又把这些发膏从头发上捋掉，又挤上新的发膏，又用手掌慢慢地揉，揉几下，用手指挠几下红红的头皮。
　　 红红感觉到了，他的手绵软轻柔，指甲也剪得很短。虽然柱子没有为她洗头，但她知道柱子的手是粗糙的，指甲也很少修剪，因为柱子经常干活，指甲也就被磨得很短。柱子的手虽然粗糙，可一下能抓起一只装满粮食的麻袋，红红常被他抓得疼，但她从来没有叫过一声疼，谁要柱子那么有力气呢。
　　 男孩子踩了一下椅子上的什么机关，椅子朝后仰去。这个动作吓了她一跳。给她冲完头发上泡沫，男孩子问：“大姐，给你吹干？”
　　 她毫不犹豫地点了下头。在家里，洗完头就怕它不好好干掉呢，有时候不小心就会感冒。
　　 男孩子边吹边说：“大姐，给你前面留个刘海儿吧。这样你的头发就更好看了。”说着，将一缕头发梳了下来，比划着对红红说：“这样是不是好多了？”
　　 红红从面前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是啊，好多了。具体说，是年轻了。红红习惯把额前的头发梳上去，额上除了岁月给她的几条皱纹外，就什么也没有了。皱纹虽然不深，但有谁愿意让它留在额上呢？
　　 皱纹看不见了，人也变了个样子。从理发屋出来，红红感觉清爽极了。红红心想，这男孩子还真有两下子呢。回到家，柱子打量着她，看着外星人似的，然后朝她笑了。红红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这一夜，柱子抓得她好疼呢。
　　 红红喜欢去赶集，或许就有了理由。
　　 红红这次去洗发，算来是第五次吧。
　　 和以前一样，男孩子为她润湿头发，挤上发膏，用双手慢慢地揉。等发膏起了泡沫后，和以前就不一样了。他冲了手上的泡沫，用又手捏捏红红的后脖子，再捏捏红红的双肩锁子骨。红红感觉挺舒服的。从来没有谁给她这样捏过，也从来没有体味这种舒服的感觉。现在，她觉得自己好累似的，的确需要这么揉一下。男孩子的手慢慢地揉向胳膊，这里的肌肉也很需要这样的揉搓。男孩子的手指偶尔碰一下红红的乳房，可红红并没有反对，她认为那是他不小心。男孩子的动作幅度大了起来，不时轻轻地碰上她的乳房。红红心里有些反对，但没有说出来。柱子经常用有力的手抓，那种感觉似疼非疼，穿透身体似的，而男孩子的动作使她有种放大的感觉。红红本来不想呻吟，但还是叫了出来，把自己吓了一大跳。
　　 红红回到家里，有些疲劳，是心里慌慌的。她想告诉柱子，她路上走乏了，想歇一会儿。可是柱子没有在家，红红想，他可能去地里了。柱子有事没事爱往地里跑，在湾路那块地里，前年栽的三亩红富士苹果树长势不错，柱子就喜欢去那里看看。前几天红红还去过地里，看见柱子在林子里走过来走过去的看着，她觉得他的样子象个孩子。
　　 院门响了一下。红红以为是柱子回来了，可听脚步声不对，是好几个人的呢。出去一看，果然不是。三个公安人员笑着点了一下头，说：“是柱子家吧。”
　　 红红点点头。她紧张极了，自己理发该不是犯了法吧？可一时半会儿再想不出还能发生什么事，就一个劲儿的发愣。那三个人进屋坐下说：“他还没有回来吧，我们等一会儿。”其中的一个，环视了一下屋子，走过去给自己的杯子里倒上水，另一个点上了一枝烟。
　　 他们三个不说话，红红也就不敢说话。心里七上八下的。红红不知道做什么好，手心里都渗出了汗，并且觉得后脖子里也开始出汗了。终于，其中一个说：“其实也没有什么，你不要紧张。”
　　 这么一说，红红越发紧张了。看来，是柱子做什么错事了。可柱子会做什么坏事呢？他那么老实的个人，谁都知道他平时不惹人，也不去惹事呀。红红觉得鼻子酸酸的，眼睛涨涨的，眼泪快出来了。
　　 警察说：“你家柱子力气好大，把那个理发员悬悬地提了起来。”
　　 红红微微笑了，心里得意地“啧啧”地感叹了一下。可又沉重了起来。这么说，柱子真的闯祸了？不会出人命吧？就紧张地盯着警察看了一眼。
　　 警察说：“到底怎么样，我们也说不上。”
　　 红红脑袋里什么也没有了，掏空了似的。
　　 门又响了一下。红红知道是柱子回来了，便猛地往起来站，想跑出去告诉柱子快点跑，可是，她还没有完全站起来，一个警察就把她按住了。柱子的脚还没有踏进屋门，就被人家逮住了。红红跑出去时，他们已经走了，走得好快。
　　 红红哭了，说：“你怎么这么做呢？”。
　　 天黑了，红红从抽屉里取出剪刀，连镜子也不照，捉住头发，一下，一下地，剪了。她瘫在地上，好像阳光下的冰块，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