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哪辈起，龙门寺成了一座山峰的名字。一条溪流沿着山的余脉，拐弯抹角又抑扬顿挫地向西流淌。不知它绕过了几处苹果栏子和多少棵歪了上百年脖子的枣树，最终在那棵糊涂到，忘了树龄的老杏树的脚跟儿底下分了岔。
　　 一股水流继续西行，淌到一处变得平坦的地场，河床因势利导成了一柄打开的折扇，任由河水的身姿，像扭动前行的蛇身；像越摊越薄的面饼；像床头吵架床尾和的夫妻。
　　 这条河，名字叫石河。在宽广的河床边聚散的一个村落，像是石河的上门女婿，顺理成章的有了石河村的名姓。
　　 冬去春来，原本三百来人口的村子，二十年光景下来，精兵简政到了五十三人。在这人口不满一付扑克牌的村子里，用了四付够级就聚齐了村里的老的，一个耍猴的老人足可以集合起村里所有的小的。
　　 打够级的地场几近固定。石河的南岸北岸各两桌，东头井沿、西头高门台是北岸的；东头机井旁的场院、西头老知青点是南岸的。
　　 村长林大锤固定在东头井沿那一桌。按理说，他应该参加村西头老知青点的那一桌，旁边就是村委会，离家又近，于公于私都是最划算的选择。
　　 林大锤有自己的想法。他迷信，东边是上风头，紧邻石河的井沿，又是看日出的好地场，一个红着脸的大火球，慢慢腾腾从龙门寺的山尖，羞羞答答，像大姑娘上轿，一寸一寸地露了全相，呼啦一下，石河的整个河床就起了火苗，世上还有比这再壮观的景象吗？村里上了岁数的人，有的说有，有的说无，林大锤一言不发，心里就是不信。
　　 这一天，林大锤早早来到了井沿，不是他想太阳，是有件比看日出大得多的事，压得他喘不过气，睡不着觉。
　　 豆饽饽是干粮，村长也是干部。按说，林大锤也是见过世面见过钱的，拴在他腰上的那枚公章，每盖一下就得收三百，说起来狠了一点，但其他的分文不取，也算得是廉政了，忽然有人上门一出手就给二十万，而且是从今往后年年有，在村一级的政府干部里，摊上谁能睡着觉？
　　 来找林大锤的人叫龟田，经过翻译官中间捣鼓了半天，还捣鼓成世交了。
　　 好多年前，龟田的爷爷从莱阳城被派到石河村，一个人带着一枝三八大盖和三个伪军，往炮楼里一立，便统治了这里的四乡八邻。那时，林大锤的爷爷林老锤还小，却已经记事了，对龟儿子的日本兵记忆尤其深刻，每每说给林大锤听，就带出了几分生动。
　　 龟田是日本一家公司的代表，要租靠近清水河边的1500亩泊地，开口一年二十万，一口气租二十年。林大锤算了一夜，直到天朦朦亮也没算出盖多少个章才能赚到二十万再乘二十年。
　　 眼前的石河像被泼了汽油遇到了火，让林大锤的心头也变得火烧火燎。清水河在村子的西头，石河是它的支流，龟田看中的1500亩泊地，紧邻着两河的汇合处，这两年村子里人手少，还要忙着打够级，也就抛荒了一大半。
　　 林大锤心想，这买卖是一定要做的，但龟田爷爷的事还是稍后说稳妥。他这么想着，溜达完四处牌场，相当于开了个村民大会，哪里有不同意的道理，有人甚至说给十万也上的。林大锤几年从政的经验，让他多了个心眼，在提前打印好的村民决议上让每个有表决权的村民签字画押，他对每个村民都重复着一句话，这是民主，也是法制。
　　 买卖奉行先交钱后用地的原则。林大锤收了钱，一半分掉，另一半做了储蓄，便又开始了够级生活。龟田交了钱，就拿着石河村民签字画押的文书回了日本。
　　 龙门寺山尖上的太阳升起了三百六十五次，也落到清水河三百六十五次，连龟田的鬼影子也没见到。有人说，这龟儿子做了亏本买卖，还不被公司开除了？正在村民说三道四的当口，第二天就收到了龟田二十万的汇款。
　　 事不过三。到了第四年，钱照来，地照荒，淳朴的村民有些憋不住了，在林大锤听来大概是两派观点：一是日本人老辈做了亏心事，弥补良心来了；二一个是说，日本人一定在这地里发现了什么宝贝，只是还没到出土的日子，在偷偷养着呢。
　　 林大锤一派一派地劝过来，说龟儿子给了钱，咱们立了文书，地就是人家的，这是民主，也是法制。
　　 话是这么说，那片抛荒的泊地却有了些异样，表面明显多了些新土。林大锤不傻，决定去守夜。他是披星戴月去的泊地，这情景在周边二百公里开外已是很少见到，在石河，在清水河区域却是稀松平常，这一带没有工厂，连一家采石场也没有，地广人稀，容易活人。
　　 林大锤蹲守不过个把小时，地里便有了影影绰绰的乡亲，蛮有挖地道的味道，看来真有村民相信地里埋着宝贝。就在林大锤要一跃而起的时候，两只肩膀被人一把按住，待到他看清了来人，不由地吃一惊。翻译官示意不要出声，然后耳语给林大锤，说龟田早就知道了，挖到的宝贝可以带走，挖不到宝贝可要复填。
　　 翻译官说完就悄悄走了，林大锤呆在原地琢磨了半天也没明白是什么意思，最后说了一句一群龟儿子，才消失在夜色里。
　　 当1500亩泊地被石河村民翻了个遍，也就到了第五个年头。村民没有挖到传说里的宝物，龟田却带来了一群牛，吃喝拉撒全在这片抛荒的土地里。
　　 村民们搞不懂，林大锤也搞不懂。直到有一天，村民被雇了去，用老早的土法种地，仍旧没有多少人搞懂。等到几年下来，靠天吃饭的产量和众所周知的亏损，让本来牙就少的石河村的老人，又笑掉了好几颗。
　　 直到有一天，龟田的牛奶卖到了一升22元，草莓120元一公斤，林大锤将翻译官叫到身边说，我终于搞懂了。翻译官问，你搞懂了什么？林大锤说，什么地里埋着宝贝，是诳着俺们翻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