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老师说：“人的故乡并不止于一块特定的土地，而是一种辽阔无比的心情，不受空间和时间的限制；这心情一经唤起，就是你已经回到了故乡。”
　　 读到老师这段话时，我颇有同感，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有一些声音，总让我想起故乡。
　　 生活在钢筋水泥混合的森林里，目之所及，是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人流如织。人们行色匆匆，脚下踩着“快”字，脸上写着“忙”字。我行进其中，拖着疲惫的身躯和沉寂的灵魂。
　　 我以为自己已经被生活压缩成了一个公式或者框架，不曾想，一些声音划过耳边，唤醒了我沉睡的灵魂，催生出日益厚重的故乡情。
　　 鸡鸣声
　　 我的单位在城市的某个角落，三面环山，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让很多老年人有了大展拳脚的机会。我们上班，他们开荒，一块块菜地应运而生。侍弄菜地还不足以消耗他们的体力，鸡圈接踵而至。因此，我的耳边时不时地响起鸡叫。
　　 办公楼离鸡圈有一段距离，又因为鸡圈都在山腰，高于我所在的海拔，所以飘进我耳朵的都是公鸡的叫声，悠扬而清晰。只要办公室里没有高谈阔论，一天中我能多次听见公鸡打鸣。
　　 每次听到这个声音，我的内心都会不自觉地涌起一股暖流，脑海里浮现出家乡的人或物，或清晰或模糊。在众多的人和物中，最清晰的人是外婆，最有画面感的是夏日的午后，外婆坐在屋东边的阴凉地里乘凉，眼睛看着某处，自顾自地说话。我在外婆身边蹦蹦跳跳，耳朵里飘进东邻西舍的公鸡时不时的打鸣声，悠闲惬意。
　　 从我记事起，母亲就经常和我讲外婆的事。外婆命很苦，年纪轻轻，就守了寡。生了三个孩子，大舅，二舅和我母亲。大舅长相英俊，读过几年书，写得一手好字，被选举为生产队长。然而好景不长，村子里有人被杀，大舅成了被怀疑的对象。大舅明知自己被污蔑，却百口莫辩。全村老少，居然没人敢站出来替大舅说句公道话。怀揣梦想的大舅，还没来得及大展宏图，就被逼疯了，之后就下落不明。母亲说，大舅有可能是掉进河里淹死了，也有可能是被人拉到不知名的地方处理了。可我总在心里想，也许大舅遇到了一个贵人，治好了他的心病，他从此在离家很远的第二故乡成家立业了。我想，外婆一定和我想的一样，只有这样想，她才能熬过痛失长子的岁月，只有这样想，她内心深处的伤才有可能被时间虚盖，她才有足够的力气抚养二舅和母亲。
　　 外婆家和我家同属一个大队，分属不同的生产队，我家在二队，外婆家在四队。如果以村小学为中心，我家在小学正南面，外婆家在小学正北面，两家和小学的距离都差不多。所以，我经常在中午放学的时候，到外婆家吃饭，外婆农闲时也会到我家看看，偶尔小住一两天。外婆身材瘦小，有点驼背，两条腿都饱受风湿的折磨，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从外婆家到我家，大概三四里地，外婆走走停停，得走上一个小时。即便如此，每次外婆到我家，从来不会两手空空，总会带一些好吃的，一瓶罐头，一袋饼干，一包红糖，或者一些散装糖果。所以，外婆一到我家，我总是欢天喜地，也特别希望外婆在我家待久一点。可是，外婆大多时候会在当天下午回家，即便在我家过夜，第二天一吃完早饭，准要往回赶。无论我怎么央求，母亲怎么恐吓，外婆打定了主意。母亲说，外婆是个怕给子女添麻烦的人。
　　 或许是年轻时吃过太多苦，外婆的老年生活还算平静，身体偶尔抱恙，也都是些小病，赤脚医生的父亲，给外婆开点药吃，外婆就慢慢好起来了。但是，外婆终究没逃出阿尔茨海默病的魔爪。外婆的记忆在衰退，经常站在大门口，喊舅妈回家给她做饭，她忘了，其实她刚吃完饭。很多平日里熟识的人，外婆都不认得了，倘若有人和她打招呼，外婆总是问，你是谁个？人家刚回答完，她就忘记了，再问。然而，奇怪的是，只要我一站在外婆面前，外婆就清楚地唤我乳名，然后就在自己的屋子里到处翻，翻她藏的钱或者好吃的，拿给我。
　　 外婆去世那年，我读大二。母亲担心影响我的学习，没有告诉我。当我放假回家听到这个消息时，眼泪夺眶而出。外婆背着舅妈偷偷给我零花钱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遍遍浮现：外婆穿着斜襟粗布褂子，慢慢地解开布扣子，从贴身衣服的口袋里拿出一个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一层又一层，一团纸币蜷缩着身子终于出现在我眼前，仿佛在说，里面的世界太小了，终于可以出来舒展舒展筋骨了。纸币按照面值的大小排列，两元卷着一元，一元卷着五角，以此类推，最小的面值是一分。外婆总是挑最大面值的给我，正值贪吃年纪的我，巴不得立刻接过外婆手中的钱，到杂货店里大快朵颐。可是，一想起母亲的叮嘱，我就只能吞吞口水，装着很懂事的样子跟外婆说：“我年纪小，不需要钱，需要啥，母亲早都准备好了。”外婆总是不顾我的推辞，硬把钱往我兜里塞，一边塞，一边装作很生气的样子念叨：“快收好，别被你舅妈看见了。”外婆健在的日子里，这样的场景出现了多少次，我早已记不清了，可是，外婆带给我的幸福感，随着时间的推移，岁月的沉淀，却越发浓厚。
　　 如今，我已届不惑之年，成为两个孩子的母亲，可我仍旧忘不了多年前那个被外婆百般疼爱的自己，一个留着男孩般的短发，经常扣错扣子，总是趿拉着鞋冲冲撞撞的假小子。外婆在天之灵，如果看到现在衣食无忧的我，应该不用再绞尽脑汁偷偷塞给我零花钱了吧？倘若外婆不累，可否常到我梦里走走，我带您品尝不曾吃过的美味，饱览不曾见过的风景，享受生活吝啬于您的幸福！
　　 汽笛声
　　 孩子上小学后，我就辞了职，在学校附近租了房，房子在市中心，和马路仅仅隔了一栋写字楼。每天上午，我忙着接送孩子，买菜，做饭，搞卫生，也许是太忙了，马路上的声音并没有引起我太多触动。可是，一到午后，准确地说是下午一点多，我的耳朵总能捕捉到马路上少有的汽笛声。汽笛声不长，在我听来，一点都不刺耳，相反，还带给我一丝亲切感，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
　　 六周岁还不到，我就和同村的哥哥姐姐一起到村小学报名。犹记得，负责登记的老师和我家熟识，知道我还差一个月才满六周岁，不符合入学条件，就笑着告诉我：“你上不了啊，你太小了。”老师的话将我的上学热情一下子浇灭，我又看着身边的哥哥姐姐都被收进去了，好羡慕，于是委屈地哽咽着。老师见状，忙说：“如果你能正确地从1数到100，我就让你上学，好不好？”我破涕为笑，当着众多哥哥姐姐的面，一口气数完了100个数。就这样，我在秋季开学时，颇神气地背起那个年代特有的军绿色斜肩挎包，开始了自己的求学之旅。
　　 或许是因为数字帮我实现了求学梦，从那天起，我对数学情有独钟。小学五年，我的数学成绩在班级都是数一数二的，我成了同学心中的学习榜样，老师眼中的学习标杆。那个年代，没有普及九年义务教育，能否升入初中，得看小升初的考试成绩。
　　 五年级的暑假，十一岁的我收到了全乡最好的初中的录取通知书。或许是其他同学的学习兴趣不浓，或许是他们的学习方法不太得当，又或许是他们对学习不够重视，那一年，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只有两人。
　　 九月一日，到校报到，我开始了住校生活，每两周回家一次，第二个星期的周五下午放假，周日下午收假。考入重点初中的喜悦和自豪尚未褪去，住校生活带来的想家之苦如惊涛骇浪，冲击着我幼小的心灵。我是一个特别恋家的孩子，不管到哪个亲戚家，坚决不留宿，除非父亲或母亲陪着我。可想而知，十二个夜晚，于我而言，是何等难熬。我一边应付繁重的学业，一边努力适应住校生活。
　　 由于是全封闭化管理，寄宿生不得出校门。白天，想家的感觉还可以勉强忍受，一到傍晚，对家的渴望就如被囚禁了一天的猛兽，疯狂地吞噬我的内心。我常常在晚自习的间隙，倚着教室外走廊上的护栏，看着校园外的万家灯火，再看看回家的方向，泪眼婆娑。不知从何时起，我喜欢上了校园外那条坡度极陡的马路上传出的时断时续的汽笛声。那个时候，小轿车很少见，比较常见的是摩托车。每当想家的感觉袭来，我就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坐在某辆摩托车的后面，一路欢歌，向家靠近。久而久之，我就对短促嘹亮的汽笛声有了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高中时，我读的是县一中，全县最好的一所高中。为了让学生有更多的时间学习，学校也是全封闭化管理，一个月放一次假，每个月的最后一个周五下午放假，周日下午收假。虽然初中三年的住校生活让我得到了磨炼，可我仍然很恋家，总是觉得一个月特别漫长。让我略感欣慰的是，一个月中，每逢周日下午，学校不上课，时间可以由我们自由支配，我们可以在教室自习，也可以在宿舍搞个人卫生，还可以到校园外逛一逛，只要在晚自习前回到教室就可以了。我不爱逛街，也怕花钱，所以，大多数时间，我在教室自习。教室里寥寥几人，分外安静。教学楼和院墙外的国道也相隔不远，所以，驶过的汽车摩托车但凡鸣笛，我都能清楚地听见汽笛声。每每彼时，我的思绪就随着汽笛声一起，飘回家。听着汽笛声，我告诉自己，快了，快了，离回家的日子又近了一周。
　　 一个周日的下午，我照旧在教室自习，忽然听见教学楼下有人叫我名字。我三步并作两步，跨出教室，看见同学身边，站着父亲。我连蹦带跳地冲下楼，跑到父亲身边，激动地问：“爸，你咋来了？”父亲笑着说：“大队组织我们队长会计出来参观学习，我就顺道来看看你。”父亲的手里，提着一大把香蕉。我傻傻地笑着，竟忘了给同学分几根，还是父亲提醒了我。
　　 从那天开始，每次听到汽笛声，我又多了一种希冀，也许父亲或者母亲，会在某个汽笛声响过后，出现在我面前，给我一个惊喜！
　　 参加工作快二十年了，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要么是工作忙没有假期，要么是孩子小，担心孩子回家后生病。等孩子稍大后，又开始上各种各样的兴趣班，仍旧没有太成块的时间。总之，我和大多数客居他乡的人一样，让父母无休止地等，等，等！对父母，我心存愧疚，却很无奈。于家乡，我魂牵梦萦，实难久留。
　　 马路上清澈嘹亮的汽笛声，不远不近，不疾不徐，聊以慰藉我的思乡之情。
　　 家乡话
　　 和众多外来的上班族一样，我的交际圈很小，主要限于同事及部分家属，所以，听到家乡话的机会渺茫。辞职后，搬到市中心住，经常到超市或者菜市场买菜，带孩子到公园玩，偶尔会听到和我的家乡话很接近的方言，一般都是老人。每当这时，总会情不自禁地问对方是哪里人，又怕老人对我太过警惕，在人家还没回答前，先自报家门。遇到热情的老人，总会聊上几句，诸如来这座城市多久了，都有什么家人在这里生活，习不习惯这里的气候和饮食，多久回一趟老家，凡此种种。对于初次见面的老人，我是不敢冒昧地询问住在城市的哪处的，反倒是有些老人会主动问我，我就会告知小区的名字。在我看来，和我有着接近乡音的人，定然不会是坏人，不会有什么不良企图的。
　　 三五年住下来，和一些经常不期而遇的老人熟络起来，便用各自的家乡话聊起家常。虽然吐字发音略有不同，但却聊得热火朝天，酣畅淋漓。聊着聊着，我的思绪就飞回了我深深眷恋的家乡。
　　 某天早晨，我背着书包走在上学的路上，边走边唱：“小呀么小儿郎，背着呢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不怕风雨狂……”不知何时追上我的一个男同学，极其麻利地将半桶水泼到我的脚上，我的千层底顷刻间变成了落汤鸡。等我回过神，那调皮的男生早已提溜着桶跑远了。我在后面拼命追，鞋子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我边追边说：“你站住，让我把你鞋也浇湿，不然我就告诉老师！”男生边逃边回：“不怕太阳晒，不怕风雨狂，咋还怕我这点毛毛雨啊，啧啧啧！”我们一前一后跑到了校门，男生立马收住脚步，若无其事地走向教室，我不依不饶，紧跟其后，趁其不备，一把抢过他手里的桶，气鼓鼓地说：“我忘记带工具了，你这桶今天归我用，我就不和你计较了，不然，我就告诉老师！”于是，男生当天被老师严厉批评，因为他是全班唯一一个没有带大扫除工具的学生。可是，看着同学被批评，我居然没有快意恩仇的喜悦，反倒生出几分歉意和敬佩！
　　 某日中午，母亲已经做好了午饭，左等右等都不见我回家。母亲很着急，就到村子里几个同班同学家打听，都说孩子早就回来了。母亲肯定，我不会不打招呼就去外婆家。这样一想，母亲就更着急，一路小跑到地里叫父亲。正在犁地的父亲，急急忙忙安顿好水牛，回家取自行车。当推着车的父亲站在我面前时，我和一个同学正坐在教学楼的过道里写作业。见我慌张的神情，父亲知道我肯定做了不该做的事。父亲铁青着脸问：“你们咋在这写作业，不知道家里人会着急吗？”我低着头不敢吭声，父亲又问：“咋了，被老师罚了？”我仍旧不做声。父亲不再追问，或许是想等回家后，再细问。当父亲调转车头，准备载我回家时，同学慌慌张张地把手上的作业本塞到我手里。父亲一把从我手里夺过本子，发现上面写着我的名字，可是，最新的那张作业纸，不是我的笔迹。父亲顿时明白了一切，用一双粗大有力的手狠狠地把作业本一撕两半，两只胳膊攒足了劲儿，重重地把撕烂的本子摔在地上。本子软绵绵地落在地面，却掷地有声。父亲的动作我至今记忆犹新，本子触碰地面发出的声音，我刻骨铭心。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因为学习，惹父亲生气。
　　 某个傍晚，各家各户的烟囱中升起袅袅炊烟，我和小伙伴们在道场上疯玩，喊打喊杀，好不尽兴。夜幕降临，我们早已汗流浃背，仍旧没有散场的意思。大多数人家的晚饭已经做好，于是，村子里响起此起披伏的呼唤声，那是各自的母亲在唤我们的乳名。母亲的呼唤，近在耳畔，却唤不散我们意犹未尽的游戏。呼唤着，呼唤着，某个急性子的母亲就开始提高嗓门，抑或言语中夹棒带棍，于是，必定有某个孩子成为第一个妥协的人，其他人就一起起哄：“哦，逃兵，逃兵！”
　　 乡音啊，镌刻进我骨子里的声音，将我带进丰富的语言世界，让我拥有在文字海洋里尽情遨游的铿锵力量；乡音啊，指引我人生航向的天使，总在我身处迷茫境地时，为我指明正确的方向；乡音啊，一位有着鬼斧神工般技艺的大师，为我打造出独一无二的精神家园，在那里，有我最熟悉的天和地，最亲近的人与物，最浓厚的情和爱，最稳固的基与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