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下着雨，临近黄昏，宽敞明亮的教室在渐晚的天色中，变得有些幽暗，孩子们放学都被父母接回家了，她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弹着曲子，琴声哀婉低沉，仿佛在诉说一个久远的故事。
　　
　　 “颖冰，我们是没有办法，我们是迫不得以才那样做的……”这声音像深谷里的回音，一遍遍的在她脑海里回荡，风从半开的窗户里吹进来，早春的天气乍暖还寒，她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什么，她的手指开始在琴键上微微的颤抖，她感到胸口隐隐作痛，合上琴，拎起包拿着雨伞走出了教室。
　　
　　 她没有回宿舍，在这个初春下雨的黄昏，她向福利院走去。
　　
　　 福利院里很静，她走到福利院门口，这才想起下雨天孩子们都在室内活动。每个周末她都会来一次这里，院长已经认识她了。
　　
　　 雨还在滴滴嗒嗒的下着，她不想回宿舍，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撑着雨伞在大街上漫无目的行走。小城的黄昏很安静，她走在路上看着小区里一家家亮起的灯火，心头又徒增了一层感伤，她不是想家，家，家在她心中多么熟悉而又陌生的一个词啊。争吵声，冷战，令人窒息的沉默，那些不和谐的的记忆像胎记一般的刻在她的脑海里，伴随着她成长。
　　
　　 有人说，有爱的地方，就是家。她想，说这句话的人肯定忽略了些什么，她不缺少爱，她爸妈那么爱她，她怎么会缺少爱呢，可她不相信，有爱的地方，就是家，家，家应该是和睦的，幸福的，充满欢笑和温暖的。她的家，是冷寂的，沉闷的，让人感觉压抑的。虽然爸妈是那么爱她，可是爸妈不明白，她更需要一个温暖和睦的成长环境。她不相信有爱的地方就是家，就像她从不相信血浓于水。血浓于水，多么亲切温暖的一个词汇啊，可惜，她在她自己的生命里感觉不到。二十多年过去了，时光带走的只是时间，却带不走在她生命里留下的那一幕幕往事记忆。
　　
　　 “林颖冰，宋天宝，林颖冰，宋天宝……”林颖冰是她的名字，宋天宝是谁，宋天宝是九十年代初热播的《包青天》电视剧里的人物，宋天宝有着卑微的身世。每当那些孩子欺负她时，总会一遍遍的冲她喊宋天宝，在她七八岁的童年记忆里，她害怕听到宋天宝这个名字，每当听到宋天宝这个名字，她就感觉到内心的恐惧。她经常一个人坐在门口那棵老槐树下，怀念着在福利院的时光，想念福利院里的那些小伙伴，她们有什么好玩的会和她一起玩，有什么好吃的也会分给她吃，虽然一个孩子对自己五岁之前的记忆是模糊的，那一张张纯真友善的笑脸，在她的记忆里却是清晰的，深刻的。
　　
　　 她经常去福利院，也经常听福利院的单院长说起她五岁之前的事。单院长说她和那些孩子在一起很活跃，活泼乖巧，喜欢唱歌跳舞，很惹人喜爱。单院长开玩笑说她没有想到长大变这么文静了，她只是沉默的笑笑。已经五十多岁的单院长，也许不会明白，环境，对于一个孩子的成长有多么重要。
　　
　　 她忘不了第一次跟妈妈回家，那是在早春二月一个飘雨的黄昏，坐了一个小时的车子，又转了三轮车，经过一路的颠簸，妈妈带她到了一个叫家的地方。妈妈一手拎着行李，另一只手牵着她进了屋子，屋里光线很暗，她看见堂屋的上方坐着一位四十多岁的叔叔在抽着烟，烟头的火光忽明忽暗，妈妈叫她叫爸爸，陌生的叔叔看了她一眼，继续沉默的抽烟，她怯怯的躲在妈妈的身后不敢出声。她就这样来到了这个家。
　　
　　 在来这个家之前，妈妈在那个时候也只是叫阿姨，妈妈是福利院里烧饭的阿姨，阿姨很喜欢福利院里的孩子，经常帮其她阿姨给她们洗澡换衣服，阿姨对福利院里的孩子像对待自己的孩子那样细心照顾，阿姨自己却没有孩子。在福利院里阿姨最喜欢的还是颖冰这个孩子，也许是因为颖冰活泼的性格，在福利院里总是跟前跟后的叫阿姨，阿姨越发的喜欢这个孩子，也就跟单院长说出了内心一直想领养的想法。单院长了解阿姨家里的情况，也了解阿姨的为人，没有犹豫就让她办了领养的手续。
　　
　　 她有了家，有了爸爸和妈妈，爸爸一开始并不喜欢这个与他没有一丝血缘关系的孩子，颖冰很乖，开始叫爸爸，慢慢的，爸爸对这个孩子也有了感情，爸爸会带她出去玩，让她坐在自己的肩上，带她去逛街，买好吃的，走在大街上，总有人夸赞这个孩子，说林爸爸有福气，有这么一个乖巧可爱的女儿，林爸爸总是乐呵呵的笑着，他在内心里已经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疼爱，虽然他们之间没有一点血缘。
　　
　　 她像是在春天里带回来的一只雏鸟，给这个沉寂冷清的家，带来了春的希望。林爸爸很爱这个孩子，林妈妈更是疼爱，可是林爸爸和林妈妈的感情并没有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有一丝缓和。家里永远是那么沉闷，能打破沉闷的，也只是争吵声。她记得爸爸有一次和妈妈吵架，爸爸一气之下，砸了家里好多东西，她最喜欢吃的麦芽糖也一起被扔掉了，她一边哭，一边捡着沾满灰尘的麦芽糖，那是过年的时候妈妈做的，这是在一个早春的午后。春天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季节，在这个美好温暖的季节里，她感受到的却是不该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冰冷。
　　
　　 乡村的一些大人们开始用异样的眼光看她。
　　
　　 “颖冰，你的家不在这里......”
　　
　　 “颖冰，你爸爸在城里工作呢......”
　　
　　 也许她们没有恶意，只是对她比较“关注”，她经常听到一些大人和她开玩笑，说着一些奇怪的话，在她走过的路口窃窃私语，说一些让她害怕的话。这些话，会在一个幼小敏感的孩子心灵上留下些什么，她们想不到。她们每天关心的是谁家的媳妇生了什么，谁家曾经送走过几个女婴，谁家的媳妇又在外地偷偷的生了一个男孩，在那个计划生育抓得很紧的年代里，乡村的妇女们，最关心的也就是这些。妇女之间如果为什么事吵起架来，没儿子的总会被生出儿子的嘲笑。村西那个长了满脸雀斑的黄三婶，她栽在颖冰家山后的栗树自己死掉了，却怪罪于别人，用恶毒的语言骂颖冰爸妈，骂她爸妈没儿没女，抱个孩子回来也一样难养大。这恶毒的女人，她凭着自己生了一男一女的资本，这样恶毒的骂人。在八九十年代的农村，谁家要是生了个儿子，那一大家子在村庄上都扬眉吐气了。女孩，女孩在那样的年代算什么，在那样的年代里，女孩在呱呱落地的那一刻，让多少个父母皱过眉头。弃婴，路有冻死婴，在那样的年代里，是再过不平常的事。
　　
　　 每个孩子，都是天使。这是写在福利院墙壁上的字。颖冰常常问妈妈，天使是不是很听话，有很多人喜欢，妈妈微笑点头的时候，颖冰内心更困惑，为什么自己的乖巧和听话，却得不到奶奶的喜欢。奶奶喜欢的，是叔叔家调皮爱捣蛋的弟弟。弟弟不愿叫她姐姐，不让她吃奶奶家的东西，和村上一起上学的很多孩子一样，不愿意跟她一起玩。她想不明白，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为什么自己总是被别的孩子欺负，忍气吞声，回家也不敢爸妈说，只是晚上躲在被窝里偷偷的流泪。自卑的种子，在她幼小的心灵开始潜滋暗长。她变得怕生，不爱说话，变得孤僻不合群。
　　
　　 六七岁的颖冰，只要在门口玩耍看到陌生的面孔，就会立马跑回家，不是躲到大门后面，就是躲到桌子下面，她开始害怕一切陌生的面孔。七岁那年，妈妈送她去学校上学，妈妈走后，她一个人坐在教室的角落里，背着自己的书包，不敢和陌生的小朋友说话，她的童年是孤独苦涩的。这样的性格也一直伴随着她成长。
　　
　　 颖冰经常放学回家，听到妈妈的哭声，她想不明白，爸爸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会对妈妈那样的凶。爸爸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她的身上，希望她能好好读书，将来考上大学，可是她的成绩总是辜负爸爸望女成凤的心，爸爸脾气越来越不好，这样的不满更多的时候都是发泄在妈妈的身上，妈妈经常哭着对颖冰说，是为了她才有勇气活在这个世上的。颖冰只是越来越感觉心头的沉重，她经常在课堂上走神，神情恍惚，在晚上做功课的时候，胡思乱想，颖冰找到爸爸的刮胡刀片，她在手指滴血的疼痛中让自己清醒，她很想用心的学，然后考上大学，让所有的人知道，女孩一样有出息，成为爸妈的骄傲，爸心情好点，也会对妈脾气好点，可是她还是感觉那么力不从心，经常对着镜子流泪，一个人无端的坐着流泪，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上，为什么自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为什么自己这么不争气，她患上了抑郁症，没有人知道。爸妈只是觉得她越来越不爱说话了，越来越沉默。
　　
　　 最终，她还是辜负了爸爸的重望，念了幼师。通知下来那一天，爸爸一个人坐在堂屋整整抽了一天的烟，她能理解爸爸的心情。她已无力改变。她从小就喜欢老师这个职业，从小就羡慕那些在书香门第家庭里长大的孩子。虽然没有上了大学，起码老师这个职业也是自己喜欢的，她在心里这样宽慰自己。
　　
　　 三年的幼师学习生涯一晃而过，她留在了县城，在县城一所幼儿园里实习并留下来正式上课。她喜欢那些孩子，在钢琴课上，她喜欢给那些孩子弹奏一些欢快的曲子，教她们唱歌，给她们讲故事，她听着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看着一张张明朗的笑脸，心是轻的，快乐的。
　　
　　 她时常在春天的午后，在孩子们午睡的时候，一个人坐在教室里弹琴，窗外春深似海，大朵大朵的玉兰花开了，香樟树上也开满了青花，微风吹落着细碎的花瓣，清风里弥漫着淡淡的香息，琴声婉约柔缓，在空荡的教室里轻柔的流转，那些细碎的花瓣随着微风，在阳光下轻轻的飞舞，那么轻，像她这一刻的心。时光静谧，岁月静好。和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光里，她忘却了童年的孤独，少年的自卑，在那一刻，那些忧伤的记忆，丢在了风中，遗忘在了琴声里。她爱这些清澈如水简单纯粹的孩子，孩子们也很喜欢这个像大姐姐一般的老师，带给她们无尽的快乐。在孩子们清澈如水的眸子里，她忘却了命运最初带给她的伤害。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走回的宿舍，从昨天见到他后，她的情绪就一直不稳定，那些往事像回放的老电影在她脑子里一遍遍的放映，像潮水般一次次的冲击着她难以平静的心。
　　
　　 “那个时候，你的外公，一直要我和你妈妈生个男孩，我们是没有办法，是迫不得以才那样做的，你爸妈对你很好，那么疼爱你，我们也放心了…….”他站在她的面前，用轻描淡写的语言，用平静的口气，说着这些话，像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外公，是因为外公要他们生男孩，他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了外公，就是不愿承认自己也有错。“你爸妈对你很好......”呵，是很好，她成长得快不快乐，他想不到，环境对一个孩子成长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他想不到。他怎么会想不到？！他不同于她的爸爸，他是一位老师，教书育人的老师啊，孩子的身心成长他不会想不到。她站在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的顺着脸颊滚落。她对他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她曾经是那么羡慕那些出生在书香门第家庭里的孩子，可是这一刻，她的内心只有失望，她为自己感到难过。
　　
　　 她明白那是根深蒂固的封建愚昧思想犯下的错，可是，他却不愿承认自己也有错，他找她，只是想在自己晚年找回曾经丢失的亲情，二十几年过去了，他想过她能否承受这个现实吗？想过她爸妈知道后的感受吗？他们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是如此陌生而又遥远，从他平静的语气中，她也知道，他的内心对她没有多少痛惜。她愿意见他，只因他给了她生命，这是她无从选择的宿命。
　　
　　 她想起福利院的墙壁上那行素洁的字：每个孩子，都是天使。她又一次泪如雨下，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不敢去回首，成长的岁月里饱含缺憾、苦痛的往事。岁月的砂石能磨碎心，却泯灭不了记忆，那心灵深处已经结疤的伤，每一次被触及还是很痛，很痛。事情过去了，对她的影响却一直都在，她只能，只能依靠着自己的力量走出来，慢慢的去改变性格里一些定型的东西。每个孩子，真的都是天使吗？一些孩子，从落地的那一刻，就注定被无辜的伤害。她多么希望，那些给予孩子生命的父母，能善待生命，多一点仁爱，多一点关怀，在你决定她命运的那一刻，就请多想一想，她未来的人生。
　　
　　 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她想起明天还有音乐课，她想到刘若英的那首《最好的未来》，她想，明天就教他们这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