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枫】杏花朵朵(小说)
土改后,柴家诺大的产业划归公有,只剩下二姨太宛玉一个女人。女儿杏花已经出嫁,她孤独一人住在染坊前面两间破屋里,阴暗又潮湿。因为柴家没有其他人,蛤蟆洼开批斗会总得找个对象,二姨太就理所当然地成为对象,每次批斗脖子上挂个纸牌子。女儿杏花多次要求将她接过来住,二姨太借故推托,她清楚自己的身份,怕住在一起女婿外甥受连累。
宛玉一辈子没享几年福,十六岁进柴家,十七岁生下女儿杏花。之后,不几年柴染缸就对她淡漠了。一方面,她这朵早开的花,不到二十岁就开始凋谢;另一方面,她内涵不足,既没有大太太的沉稳,又不如红玉有性格。起初柴染缸喜欢她因为她长得乖巧、甜嫩,性格和容貌有点类似红玉。自从红玉死后,柴染缸心里很内疚。他觉得欠红玉的太多,红玉是他的初恋。要不是因为她的身世,他一定会娶她做太太。红玉从天津一路寻来,真是让他感动不已,虽然有些后怕,但细想起来,还是蛮甜蜜的。他遗憾的是,红玉死的时候,他没在场。他爱红玉,但是在红玉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在千里之外,没尽到做丈夫的责任。这一切都是这世俗之过,他埋怨自己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然而,遗憾不过是一种美丽的延续。当他在画坊里看到宛玉的第一眼,他就呆了,这个女孩子眉眼怎么看怎么都像红玉,所以,他把对红玉的爱一下子转移到了宛玉身上。
宛玉从小就跟爹爹学绘画,母亲死得早,她同爹爹相依为命,一路娇惯长大。她虽不是大家闺秀,但也是爹的娇公主。爹爹在柴家做画工,挣的工钱省吃俭用都花在了女儿的身上,让她不愁吃不愁穿。宛玉性格开朗,长得又秀气,从小就人见人爱,所以柴染缸第一次见到她时就迷上了。柴染缸那时三十岁出头,虽不是英俊洒脱,但良好的修养,主人的尊位,和一身富贵的容妆,让宛玉见到后,又尊敬又害怕。宛玉从小到大没离开过这个集镇,父亲在柴家做事,她心目中最显贵最富有的人,就是柴染缸。所以当柴染缸从她手中拿过她绘的画样时,整个心都快要跳了出来。柴染缸第一次见到她时,就说好像在哪里见过她。和他一同来的刘掌柜,将宛玉的身世告诉了柴染缸。宛玉是父亲通过刘掌柜安置到这里做画工的。柴染缸来的时候,她的父亲去外地办货,宛玉将父亲的活接下来,刘掌柜就安排她父亲跑外货。柴染缸好好地将宛玉端详了一番,心里顿时就萌动许多。这是继红玉死后,他第一次对一个女孩子这样有兴趣。
有了这一次,柴染缸就挤出时间来看宛玉绘画,甚至还和她一起探讨丹青。宛玉绘画是父亲传的,对那些丹青的道道一时还说不清楚。柴染缸就跟她谈这谈那,甚至还有意攥着她拿画笔的手。这样一来,宛玉就感到和主子一下子亲近多了。刘掌柜清楚主人喜欢这个女孩子,也就有意避开。
这天,柴染缸牵来一匹马,他要教宛玉骑马。宛玉没骑过马,非常害怕。柴染缸将宛玉扶上马背,他也骑上,让宛玉抱住他的腰,然后抄屋后的小路上了寨墙。初春的天气,风中夹带些寒意,剌槐和椿树还没有发芽,偶而有一棵柳树吐出点点新绿,让人心里一下子清爽了许多。柴染缸绕寨墙转了大半圈,然后顺着缓坡下了田野。田野的麦苗早已返青,绿茵茵的铺在地面上,让人确信春的存在。柴染缸沿着小路走过几个坡岗,前面就发现了一大片杏园。杏花已经开放,粉粉的涂抹着春天,让人一下子认出了春的颜色。宛玉天天在屋里绘画,没想到外面的世界这样的精彩。柴染缸骑马走到杏林深处,他让宛玉自己骑马,宛玉害怕,柴染缸就说不碍事,马很听话。这是一匹枣红马,虽然彪肥体壮却被驯得极度温顺。柴染缸让她抓紧马鞍,一拍马屁股,枣红马便跑了起来。宛玉吓得伏贴在马背上不敢抬头,过了一阵儿,她觉得适应了,就挺起胸。天空湛蓝湛蓝,白白的浮云纱一样掠过,杏林里飘着淡淡的花香,马蹄声轻轻地扣击着土地,“哒哒,哒哒”地非常悦耳。马转了一圈止住,回到柴染缸的身边。宛玉身上有些发热,见马停在柴染缸身边,“咚,咚”的心跳才缓缓止住。柴染缸接宛玉下马,宛玉整个身子都软了。柴染缸抱着她,像抱着一团软软的棉花,一瞬间,他有了感觉,又将宛玉紧紧地揽在怀里。宛玉羞涩地挣扎着,但主人的热情已经容不得她的推脱,宛玉全身酥软,任凭主人将她平放在地上。马儿向一边溜去,杏林倒映着一束束花朵,整个田野都被浓香裹着。她就像一朵初春的杏花一样任凭风儿系着缠着,一瓣一瓣的花被风撕裂,幸福在轻轻的作疼中,然后又一片片地洒向田野。
那件事后,柴染缸就将宛玉纳了二房。宛玉的父亲为这事很不高兴,无奈生米已经成为熟饭,他也只能为女儿惋惜。宛玉很快就怀孕了,一算就是那杏林里怀下的,所以女儿生下后,她执意起名叫杏花。宛玉怀杏花时反应很强烈,一个姑娘家一下子要做母亲了,心里一点准备都没有,只是反胃、呕吐。柴染缸为她做小灶,将饭菜端到她的房间,陪着她吃。柴染缸很愧疚没有照顾好红玉,所以就把对红玉的爱一股脑地洒在了宛玉的身上,容不得宛玉有任何思想。宛玉任凭柴染缸温馨地伺候着,对宛玉来说这个大自己近乎二十岁的丈夫,她还一时接受不了。自己的主人竟然成了自己的丈夫,从小就向往的院落,如今她成了这里的主人。这一切都不能说不与那片杏林有关。她不清楚履历杏林那件事后竟这样容易,她不用再干活了,闲着养着。伺候她的丫头叫小玲,比她小两岁,小玲四年前被柴家买来,先是伺候大太太,宛玉进柴家的门,不懂得大家的规矩,大太太就将小玲放在宛玉的屋里,让小玲教宛玉适应这里的一切。柴染缸对一些礼数不计较,一有时间,他粘在宛玉屋里,这位酷似红玉的女孩,让他迷失了好几个月。直到宛玉的肚子一天天鼓得很大,而且浑身都虚涨起来,他才发现宛玉已经成了一个地道的孕妇。
宛玉由于怀孕时没有注意自己的身子,生下杏花后,身材竟然肥胖了。她个子不高,又不会保养,早早地就失去了青春的光泽,没几年就像一朵凋谢了的花一样。幸好,那双迷人的眼睛还保留着,让柴染缸通过那双眼睛还能依稀看到红玉的影子。但宛玉决不是红玉,宛玉没有红玉有性格,也没有红玉有才华。宛玉只是个女人,进到柴家,柴染缸给宛玉买了许多画册和绘画用具,谁知宛玉反而不爱做画,她越来越适应做二房太太。起初小玲教她这不行那不该的,还有点嫌她土,后来,她什么都学会了,又用这一套让小玲就范,小玲很是难受。最让柴染缸有些不快的是,她竟然同大太太争风吃醋起来,并且越来越想当这里的主人。而且要将柴染缸变成她自己的私人财产。尽管她得到这一切时那么容易,但是她要守住它。她只明白一个道理,缠住柴染缸就拥有了这里的一切。这一点让柴染缸心里很不满意,柴染缸喜欢以自己好恶梳理生活,喜欢别人给他留空白,让他有思考的余地。当宛玉变得越来越庸俗的时候,宛玉在他心目中的形象,渐渐地淡化了,以致于他要纳一个三房太太。
三太太的到来,让宛玉彻底失望了。她起初认为,她的发胖让老爷对她产生了厌烦,就拼命地减肥。谁知,说胖容易,减掉就难了,何况又不记口,真是到了喝口凉水就生膘的地步,索性任其自然。减肥失败后,就开始缠男人。没想到这样一来,更加剧了柴染缸对她的烦厌。男人并非像女人想的那样,肥胖绝对不是主要理由。这次在城里讨三房太太,是在他对家庭和生意都失望的情况下做出的选择。也是处在一种无奈后,寻求的刺激。
三太太进到柴家后,宛玉被彻底冷落了。还好,女儿杏花仍牵着柴染缸的心,时不时过来看看。柴染缸平时很少到宛玉的房间来,与三太太逗气,他宁肯睡在书房。这件事让她知道后,伤心地哭了。作为一个女人,她失败了。然而,她又曲解了柴染缸。柴染缸自从娶了三姨太,只想追寻一下感情的纯真,没有其他杂念,骨子里说真了,就是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连同他与三姨太逗气,只是像孩子似的,不是真正的生气。他为自己编织绚丽的未来,其他女人在他心里,早已烟消云散。
二太太是蛤蟆洼土生土长的主,年轻时虽然光彩照人,但没见过世面,又庸俗土气。与三太太相比,自叹不如。三太太在城里长大,年轻漂亮而又洋气。二太太虽然嫉妒,但没有本钱。从前同大太太相比,她年轻美貌。最可笑的是,她的无知反而歪打正着,恰巧吸引了柴染缸。如今轮到她难受了,她才感受到了大太太当年的滋味。庆幸的是杏花一天天长大,给宛玉这颗孤寂的心,带了些许快乐。宛玉索性就把心思放在了女儿的身上,同女儿一同玩耍,打发着日子。女儿长大后,爱上了唱戏的红脸肖长生,让宛玉心里很不高兴。她虽然也爱看肖长生的戏,论长相和人品,肖长生是没法挑剔的,可让女儿嫁给肖长生,她总觉得脸上过不去。特别是肖长生坏了嗓子后,在街上了个篮子卖梨糕糖,更让她看不上。但女儿从小固执,宛玉始终宠着她,就依了女儿。
土改后,柴家被彻底炒了家,大太太也上吊死了。宛玉吓得不能行,躲在女儿家,大太太生的两个儿子,一个跑了,一个听说去了台湾。柴家说败就败了,门市充公,后来就成了供销社。染房停业,房子都分给了无家可归的穷人。大家都觉得驼不出那个福份,就将柴家的房子拆了,然后又重新规划宅基盖成了普通的民房。二太太被撵出了柴家大院,分给她两间破西屋,就是她从前绘画的那两小间作坊。二太太从无到有,又从有到无。当她孤苦伶仃地回到二十多年前那块阴湿作坊时,免不了泪湿满巾。她尽管是二房,但别人死的死,跑的跑,她就成了柴家一切的替身,成了地主婆,经常挨斗。当她站在台上,脖子上挂着牌子,低头挨斗时,女儿杏花心里难过得不亚于母亲。母亲每次挨斗后,她都将母亲接回家,好好地为母亲洗脸梳头,热汤热水地伺候着,为她抚平心灵的创伤。杏花因为嫁给了肖长生,肖长生是卖梨糕糖的小本买卖,被划成了中农成份,杏花也就成了贫下中农的一分子。这时,宛玉这才庆幸杏花的选择。但好景不长,很快就有人动员杏花全家与地富分子划清界线,不然就会影响她和肖长生的前程。宛玉怕连累了女儿、女婿,又回到了那阴湿的小西屋。宛玉同大家一起下地干活,白嫩的皮肤,被烈日烤得紫红,然后变黑,又由黑渐渐地转变成深黄。手上、肩上都结出老茧,肥胖的身子不用减,消瘦下来。粗茶淡饭吃惯了,反而身体健壮,满身都是力气。要不是精神上的折磨,她还觉得一个人这样活下去也好。
反右时,柴家刘掌柜被打成右派,回到蛤蟆洼种地。刚解放时他被供销社聘用,还做了一个仓库保管。因为与柴家有说不清的瓜葛,被打成右派,和宛玉一道每天扫大街。刘掌柜扫一半,二太太扫一半。两个人起初无语,后来刘掌柜总是帮着二太太扫,渐渐地一个地主婆和一个右派对上了话。在刘掌柜心里,宛玉依然是二太太。他和柴染缸年龄差不多,柴染缸领着他看宛玉时,一瞬间他也被宛玉的美貌迷过。没想到,柴染缸能把一个雇工纳成二房。在柴家,二太太是主人,刘掌柜是给人家干活的,等级有着质的差别。
现在,虽然,二太太落到这种地步,但对于刘掌柜来说,宛玉仍然让他敬着。他还是一句一个二太太,叫得宛玉既害怕又不好意思。她让刘掌柜叫她宛玉,因为,她已经讨厌了二太太这个称呼。回想自己在柴家二十年的经历,她有种说不出的感觉。难道她真的是柴家的主人吗?不是,是一场梦,她不过在那里客居了二十年。比起刘掌柜来说,他们没有质的差别。两个受作弄的人,此时感慨万千。同是天下沦落人,宛玉将多年的委屈一古脑地诉说给了刘掌柜。真是说完哭完,哭过又说。刘掌柜用一个男人的胸襟,安抚着眼前这个同样落魄的女人。他们扫完大街,刘掌柜送宛玉到她的住处,简陋的一切,让刘掌柜触景生情。眼前这个女人,虽不像年少时那样清丽美貌,但也不失徐娘清癯。体力劳动使她健康的皮肤充满弹性。他仔细打亮着她,仍不失一位貌美的女人。
整个蛤蟆洼谁也不会想到,特定的环境使得这样一对男女,竟然产生了感情。就像阴湿角落里长出的一朵漂亮蘑菇一样,两个人竟然相爱了。而且,这种爱让宛玉在这样痛苦的环境里,有了些许喘气的机会。让一度苦涩的日子,咀嚼出一丝甜意。而刘掌柜在近花甲之年,又得到了他从不敢奢望的艳遇,而这种艳遇拉平了一生中最难填平的主仆间距。这既是扯平了与二太太的距离,更是拉平了与主人柴染缸的距离。当他将多年敬重的二太太揽在怀里,揉在手中时,他猛然发觉他就是当年的柴染缸。这种感觉只有他一人知道。
轻俯在刘掌柜的怀里,宛玉好像多年没有这种感觉了。就像一个长途的旅者,一下子找到了一个亭台。更像一个在雨中淋湿很久的人,遇到一把遮雨的小伞。在这微弱的湍息间,她几乎瘫软一团。恍惚间,风将她的发羽吹起,和暖的阳光温柔地扑盖下来,一朵朵绽放的花朵摇曳着。一匹枣红马轻轻地踏过她的心台,她已经完全虚化了,虚化得没有形体,任凭枣红马柔软地细弄着。一片片地将她的身体扯成云朵,扯成花瓣,花瓣漫天散开,粉红粉红的,粉红成一望无际的杏花。杏花簇簇映红着天空,天空让她沐浴着,浅睡在洁净的春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