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二月底最没风景。寒冬将尽，暖春未来；树木枯枝，指画蓝天。走在故宫里，一座座雄伟的宫殿美则美矣，但缺了花草树木就像卸了妆的武生，缺了精气神。到了故宫后院与景山相望处，一株株苍老峥嵘的古树光秃秃的，树枝高处一团团鸟窝。有鸟儿自己搭的，也有人工造的。蓝天映衬，没有树叶遮拦，看得真真切切：巢中似乎没有鸟儿。应该有，不然为何有鸟巢？什麽鸟儿？到哪儿去了？
　　 我走在故宫不停抬头张望琉璃光滑的天空，偶尔飞过孤零零的乌鸦，还有零散的麻雀。那些光秃秃的树枝上的鸟窝是它们的家吗？不敢肯定。在空气污染日益严重的大城市里，在钢筋混凝土建造的高楼大厦丛林中，在千万人如蚁穴般的躁动中，看一道鸟儿飞过的影子，听一声呱呱的鸣叫，是多么奢侈的享受啊！哪怕是乌鸦飞过叫过。不知中国老百姓为何把乌鸦看作不祥之物。就因为它喜欢在黄昏的夕阳余晖中盘旋？就因为它的叫声缺乏婉转娇柔？“枯藤昏鸦老树，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多么凄凉。这能怪乌鸦麽？
　　 不是，至少古人不全是。王昌龄绝句“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寒鸦送来的是日影彩霞，它在呱呱吟唱“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还有，李密的《陈情表》“乌鸟私情，愿乞终养”，那黑色的鸟—有人说不是乌鸦，我相信是——懂得感恩反哺是孝道的象征啊！
　　 在故宫走着想着看着，我不时仰首寻找空中的飞鸟。我知道这里曾经是乌鸦的天堂，是黑色的鸟的盛大聚会。故宫曾经的主人满族人视乌鸦为神物。传说努尔哈赤少年时参加部落战争，战败逃亡，孤身一人被追杀。他爬上一棵大树躲在树枝中。一群乌鸦飞来把他团团护住，追兵四下搜索没有发现他。努尔哈赤逃脱后对天发誓，一定报答乌鸦救命之恩。满人进关入主北京，尊乌鸦为神鸟，年年祭祀。慈禧太后在故宫每年要亲手给乌鸦撒食物。那时故宫树大树多，鸟巢密布，乌鸦团飞。几百年啊！那是鸟儿的“阳光灿烂的日子”；是鸟儿自由自在飞翔的天堂。但是，现在呢？五十年代“除四害”运动，麻雀榜上有名，乌鸦也跟着倒霉；这些年来城市化迅猛发展，鸟儿难有安身之地。当然，北京这些年下大力气治理环境污染，种树种草，往西北直到内蒙古退耕还林，治沙种树，效果很显著。标志之一就是鸟儿多了，鸟巢多了，鸟鸣多了。你看，天多蓝，风多爽，远处的楼群多么清晰，还有目送鸟群翱翔于灿烂阳光下，渐渐远去淡去，心情多么和谐舒畅。
　　 没在故宫看到成群结队的乌鸦，总有一丝遗憾。在离故宫一箭之地的北京饭店，吃了晚饭，天色已黑。我信步出了豪华的旋转门，突然听见很近的地方传来熟悉的呱呱声。我急忙走下台阶，那景象使我一时惊呆了：夜幕的浓浓的黑色中，紧靠豪华门厅的一棵百年古树枯枝苍劲，被地角射灯的强光照射得如火树银花，几十只乌鸦环绕银光闪闪的秃枝飞着叫着。它们居然如此兴奋！这不是夕阳是人造的射灯光啊！它们不知这些，一批飞走，一批飞来。来去都是故宫那个方向。好一阵子，那棵树才安静下来。我问在门厅前转悠的年轻保安，这些乌鸦天天来吗？小伙子奇怪地看我一眼说常这样，这有什麽大惊小怪的。我微笑着说在乌鲁木齐没有见过天黑尽了还有这么多乌鸦。
　　 我看到了故宫乌鸦在飞——一个民族的感恩心在春天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