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用专列运送，摩托化开进，部队挺进2000多公里，于7月底到达云南省文山州。我们连队奉命驻扎在一个叫干塘子的小山村。
　　 刚刚下过一场雨，西南的这片红土地泥泞不堪，在村里曲折蜿蜒的小道上走上一段，鞋子要增加几斤的重量。背包、水壶、枪、子弹袋、手榴弹、还有干粮、工兵锹等等几十斤重的东西压在身上，战士们就像骆驼一样负重行进。傍晚时分搭建好帐篷，炊事班埋锅造饭。开饭时，至少有一半的人没来吃饭，即使来吃饭的人也都是胡乱地划拉两口就迫不及待地钻进帐篷，散架似的倒在地铺上，和着一身的泥水，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部队破例没有吹起床号，太阳老高了，才有人陆陆续续起来。一夜过来，泥水已经捂干了，衣服贴在身上特别难受，干结的泥土成了薄薄的脆片附在军装上，像穿了一身古代将士的铠甲，但只要一动便哗哗地掉落下来。
　　 战友们纷纷拿起脸盆，打听着拥到村里的水井边，一桶一桶的水打上来，从头浇到脚，涮马似的刷刷刷打理着个人卫生。
　　 突然的，卫生员大李端着水盆站在那里，大张着嘴一动不动。大家吓了一跳，顺他的目光看过去，我的妈呀，大伙全呆住了。一个穿着红衬衫、扎着一条大辫子的漂亮姑娘正在不远处吃惊地看着我们。
　　 坏了，这不是在军营啊！这是在村庄里，咋把这一茬给忘了。穿着短裤，一个个落汤鸡似的，战友们一愣神之后，像受惊的马蜂“嗡”的一下，各自逃回自己的帐篷。有的踢翻了脸盆，有的跑丢了鞋。身后传来一串银铃般的咯咯咯的笑声。
　　 她叫小芳，是这个多民族杂居的小山村里的一只金凤凰。真是十八的姑娘一朵花呀，从此，这朵花一直开在战友们的心里。
　　 小芳有文化，虽说只有初中毕业，但在这个偏僻的小山村，已经相当不错了。再加上她家是汉族，没有少数民族的许多风俗顾忌，自然的，我们这些十八九岁，最多二十出头的兵哥哥们，很快就和小芳熟络起来。
　　 小芳家的隔壁开了个小卖部，原本只供应村里人家的日用杂品，油盐酱醋什么的，惨淡经营。不经意的，生意红火起来。一是因为部队的进驻，购买力增强了，另一个原因是什么，店家大嫂心知肚明。她催促丈夫赶紧从城里进了大量的好吃的零食和年轻人喜爱的东西，甚至连香水、指甲油、头箍、塑料面的笔记本儿等等“俏”商品都有。晚饭后，或是星期天，一拨一拨的兵哥哥走进小卖部，然后就“顺便”走入小芳家里。不几天的功夫，店家大嫂就又催着丈夫进货了，“俏”商品售罄。
　　 有一次，店家大嫂故意逗小芳：“芳子，你家的俏商品比我店里的还多吧？哈哈哈哈。”大嫂一笑，把小芳闹个大红脸，害羞地跑开了。
　　 临战训练实在是太苦了。部队从上到下全都拚了命，把自己往非人的处境里整，不停地摔打、磨练。大家心里清楚，只有练就一身的本领，才能在战场上消灭敌人，赢得胜利。说实话，上战场，谁也不想当烈士。
　　 每天筋疲力尽的小伙子们，已经无暇顾及自己的个人卫生了，脏衣服一套一套地捂在盆里，懒得理会，直等到所有军装都脏了，没有换的了，才拖着疲惫的身子，马虎了草地浆洗一下。
　　 一个阳光不错的日子，战友们完成了实弹射击，唱着《打靶归来》回到营地。因为今天的射击成绩相当不错，大家的情绪非常高昂，歌声也就嘹亮多了。一回到村里，一个异样的情景让歌声和脚步都停了下来，村子里的树木间，屋檐下到处都系着背包带，我们的绿军装像一面面绿色的旗，把天空也飘舞得碧绿碧绿的。鲜红的领章间映在绿色中，煞是好看。
　　 不，映照在姑娘们的脸上，更好看，红扑扑的，像一朵朵桃花，美极了。
　　 一面床单一掀，闪出一袭红衬衫，有几个战友不约而同地喊了起来：小芳！姑娘们笑着一团，笑得兵哥哥们不好意思了。
　　 小芳带着村里的姑娘、大嫂们帮助洗衣服的事，让连长和指导员乐开了花。特别是指导员，他挤眉弄眼地跟连长说：“你发现没有，战士们这几天的训练热情空前高涨，小芳这姑娘，真行，比我这当指导员的做政治思想工作都灵”。连长装模作样地捻捻胡须，用四川话说了一句：“嗯，要得！”
　　 按方位角行进，是部队必训的科目之一，其训练的目的是让携带命令或文件的人员在复杂的战场环境下，在从未到过的陌生地域和地点，仅凭地图和指北针找到师、团、营、连隐蔽指挥所，完成任务。这一科目的训练是夜间进行的，我们尖刀班分成三个批次出发，每一批三个小组，每一组一个人。第二天下午，我和另一个小组的小吕一前一后地回来时，第三组的小尹还没回来，大家焦急地等到第三天早上，连长正要派部队外出寻找时，小尹回来了，原来，他在行进途中遇到雨后山土松软，随塌方一起滚落到崖底，凭着坚强的意志回来的小尹，脚上磨出了血泡、身上不少划伤，卫生员大李细心地给他进行了包扎处理。
　　  负了伤的小尹后来成了战友们羡慕和忌妒的对象，每天享受着病号饭，还享受着山村金凤凰的床前陪护。每次训练回来，看到小芳坐在小尹的床头，那份细心呵护让大家恨不得立马负个伤躺下。
　　  有一天，大家发现，小芳竟然抱着小尹的那双臭脚放在自己的腿上，很小心地用马尾毛给他刺血泡，小尹这家伙，竟然享受地用被角蒙着头偷着乐呢。哼，战友们忌妒坏了，冲过去猛地掀开被子——呀！挺大的小伙子，竟泪流满面。
　　  美丽是属于大家的，纯洁无瑕的山村姑娘小芳，用她美好纯朴的心灵，带给了我们这帮即将走进战场的兵哥哥无尽的快乐。她洗过的衣服、她涮过的军鞋、她帮助缝上的扣子，她赠送的塑料面的小本子……我们每一个人都装有她的爱，装着西南边陲小山村的爱。
　　 时间就像村头的井水一样，不经意间就用没了。三个月的临战训练结束了，部队奉命开赴老山接受阵地。为保密，没有和干塘子的乡亲们告别，夜里，部队悄无声息地开拔了。
　　 月色笼罩着和平安宁的小山村，小芳和乡亲们一样，沉睡在甜甜的梦里，她的嘴角边应该有一朵盛开的小喇叭花儿吧？
　　  这是30年前的事了。这次战友们回老部队，庆祝赴滇作战30周年胜利纪念，当年的卫生员大李告诉大家，前不久他出差到过文山，找到了当年地方政府负责与部队接洽供给的一位同志，他是马塘人，干塘子村就属于这个乡。大李请他帮忙打听乡亲们的情况，老乡们的生活自是今非昔比了，小芳和村里另外几个姑娘到了外省，早已嫁作他人妇，没准儿现在都做奶奶了，所幸，他竟然通过小芳的哥哥找到了小芳的电话号码。
　　 战友们把号码揣起来，谁也没有当场打电话。大家都需要平静一下，静静地想一想，电话打通后，跟小芳说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