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每一棵梧桐都有白银之身(散文) ——邱籽的草木记
1.比一个装修工要快
我站在黄鹂路边,算了算,法国梧桐从爆出叶芽到长出满身树叶,只要15天。
4月1日,树下仰头,看见的都是树枝。
4月15日的天空,完全被叶子遮住。
这样的速度,比一个画家慢,但比一个装修工快。
2.黄连树下
在东湖。第一次看见黄连木
枝干光光的,却在每一个枝子的顶端,开出一把穗状的花朵。
花朵很好看,淡淡的绿上洒了点点的红。
站在树下,看了很久。
我满心喜悦。
只是想不明白,这样的树,人们怎么把它和“人间之苦”扯上关系呢?
3.绿睫毛
没想到,刚长出叶子的水杉枝这么好看。
像绿绿的睫毛,风一吹,扑闪扑闪的。
天空蓝着。
我总觉得少了一点什么。于是,就透过水杉的嫩叶,去看东湖水。
看着,看着,就看见了那人的睫毛和眼睛。
4.困惑
一个人蹲在湖边,看独行菜。
小的是星芒状,老的枝叶横生。扯了一片叶子,含在嘴里,一股烟辣味。
想了半天,还是想不明白。
这么爱热闹的菜,到底和独行有什么关系?
5.白银之身
在黄鹂路上,走了一个来回。
暮色渐深,但路两边的法国梧桐却有白银之身。
脚步越走轻。
真好!感觉一身光芒的我,被四月夹道欢迎。
6.藏着一把火
火棘静静开花,朵朵开出粉白颜色。
在四月,看不出火棘与火有什么关系。
可能是想把火慢慢积攒起来。
它要等十二月,要等一场雪。让果子,在寒冷天气中红红燃烧,会更有意思一些。
7.看见一朵特别的花
我家的小橙子突然大叫起来,看啊,这花在做伸展运动。
——这花,叫紫娇花!
我说:紫色的紫,撒娇的娇。
8.金樱子开花
金樱子开花了。
我想约蜜蜂一起,去白色花朵的中央,用阳光兑换一点黄金。
如果不行,就退而求其次:找它们预订一罐蜜糖!在冬天到来之前,
我要送给那一个不喜欢喝西药的人。
9.风轮菜
风轮菜不动。
可是我的心,却呼呼地转起来了。
10.为什么总是这么窃窃的
看窃衣时,我从不大口呼吸。
我怕我刮起来的风,打扰了它的宁静。
窃窃地长叶,怯怯地开花,窃窃地结果。
一个让人怜惜的孩子!临行之时,扯住人衣角的动作也是偷偷的。
对看花的人,它如此依恋,和喜欢。却,一点也不大胆!
11.看朴树要趁早
怎么说呢?
朴树刚长叶子的时候,一点也不显老。
眼睛是眼睛,眉毛是眉毛。
眉清,而目秀。
去看它,最好在四月之初。
要趁早!
如果再拖几天,叶子的颜色就深了,树枝就重了。就再也看不见,树叶间,那些蔚蓝色的小缝隙。
12.一棵槭树
我反复去看篮球场边的那一棵槭树。
三月,它是红的。
四月,它是绿的。
十一月,它又是红的。
一月,它又染上一身白色。
前三者,是自己的颜色,而后者是向雪借的。
13.石楠开花
石楠开花的日子,到处都是捂着鼻子走路的人。
每一声咳嗽里,都有怨言。
施虐者兴高采烈。
对四月的抗议,它们充耳不闻。
这是一场疯狂,苍白色的火焰,一直烧,一直烧,烧到树顶。
强大的欲望,一定是先被阴暗的石屋封闭过,然后被潮湿的沼泽地狠狠沤烂过。
就像一种恶!来自于地狱,横行于人间。
对石楠花,必须把话说得狠狠的。否则,这么长的一段路,人们怎么走得过去?
14.说一朵花是错的
在四月,只需用一朵绣球荚蒾花就可以打败语言。
说一朵花是错。
说无数朵花,也是错。
反过来,说很多朵是一朵也正确,说一朵是很多朵同样正确。
一棵荚蒾树,要的就是这样的一种迷惑。
我说它复杂时,它偏偏单纯,我说它单纯时,它偏偏复杂。
幸好,绣球荚蒾花是白的。如果是其他颜色,这棵被花欺负的树,就再也直不起腰来!
15.一身香气
一小朵一小朵地开,每一朵都比叶子的颜色淡一点。
季节刚刚好。
我刚刚换了衣服,樟树刚刚换好一身叶子。
四月,世界都是新的。
但樟树,更要新鲜一点。
它内内外外地香着,却不能告诉我这些香气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看樟树看长了,难免心生后悔。人啊,为什么直到老了,还不能这么从头到脚地香一回!
16.别挤
琼花开花的时候,一定有人喊过:别挤!
但听到的,一般只有八朵。
但更多的花,像哄抢金子的人一样,推搡着,扎成分不开的一堆。
挤在一起的,越挤越小。
而置身事外的人,则越来越冷静。
——太閙了。一朵琼花,多么像一个小小的社会!
17.矛盾的春天
四月的阳光,把一切都搞乱了。
地锦在旧工厂的废墟上飞檐走壁,金刚刺吐出绕指柔丝,当归背井离乡,常山被搬到遥远的生地。
忍冬被春天诱惑,情不自禁地开花。
人间难寻纯粹之物。
接受睡莲的兴奋,习惯含羞草的大胆,允许老鹳草活成少年。
看花的人啊,你一旦爱上春天,就不得不同时爱上这些纠结和矛盾。
18.一年蓬花开了
山上的一年蓬花开了。
出门在外的人,如果可能,最好再回去一次。
不妨接受一群蛱蝶的邀请,和它们一起走山路,过小溪。
其实,顾忌太多是很累的事情。
坚硬的石头有时需要流水来帮帮自己。只要登上山顶,冬天错过的大雪,一年蓬会认认真真地补回来。
至于,满野的香气,是四月额外赠送的!
19.乌桕当然和柳树不一样
最后,长出叶子的银杏树。就像是一个决定在春天好好睡懒觉的人,当别的树开花的开花,长叶的长叶,它却如入定一般,不为所动,形容枯槁。
这一觉,往往会睡到四月上旬。
这时,梨花已把花开完。
哦,不对!好像乌桕树长叶子的时间,比银杏树更晚一点。比如,公园门前的那一棵,三月份的时候,我去看过多次,枯枝枯干,总以为它已经死了。
4月2日,再看,它却长出黄绿的叶芽。
栾树长叶,似乎也很缓慢,但比银杏略早。那么,比栾树略微勤快一点的,是什么树呢?应该是枫树!
从中我发现了一个规律,树木们长叶的先后次序是这样的:按落叶的先后来,谁在秋冬最早落叶,谁就在春天最先长叶;。落得越早的,长的就越早,落得越晚的,就长得越晚。
因此,别去为树木担心。看似随意的春天,其实对一年的花事和叶事,早有自己的安排。别去催它们!
乌桕在头一年的11月落叶,当然不能像柳树一样,也赶在下一年的2月长叶。
睡得这么晚,又怎么可以要求它起得更早一点?
20.枫杨树下
四月中旬,枫杨树的翡翠串差不多都长好了。
乡村的孩子,可以在梦里开店铺了,专买翡翠。
小时候,我和我的伙伴们玩过这样的游戏。
在枫杨树下,高一点的孩子,只要跳一跳,就可以把悬垂的果串抓在手里。矮了一点,也不要紧,直接爬到树上去。反正一棵枫杨树,总会长出一些歪斜如梯子的枝子。
尽管摘,似乎要多少有多少。
女孩子的玩法是做成翡翠手链和脚链,弄好之后,左看右看,越看越好看,仿佛戴在腕上的是真的。
而男孩子,则果断地把一个又一个状如张翼小鸟的果子摘下来,在地面上排成一行或者两行。在关于天空的幻想中,让这些小小的“青鸟”,完成一次遥远的飞行。
很多年过去后,枫杨树下的孩子慢慢少了。当年的玩法,已经没人玩了。
似乎太土,太寒碜!
偶尔来枫杨树下的孩子,手中玩的一般是手机。兴高采烈的表情,似乎都和周围的春天,没有任何关联。
但枫杨树,不管这些变迁。
每年春天,照样长自己的叶子,结自己的翡翠串子。
一如当年!
每一个果子都结得这么认真。
21.叶子大于花
紫荆的叶子大于花。四月了,头顶的天空变得拥挤。
已经熟知的鸟儿,我在找它们。
可它们,总是隐而不见。
时间太快了!每一棵桃树下,都有一个仓促的丧礼。但我不愿意,做一个总是送别的人。
四月将尽,夏天就要来了。
受了怂恿的孩子,开始裸露。河水一晃一晃,在他们的皮肤上画出明明暗暗的花纹。
而草木们沉默,怀抱各自的秘密,缄口不言。
所有的树枝,都准备给自己穿一件绿色的衣服。
22.看花的人
看花的人被一群花围着。到底谁看谁呢,最先脸红的最先低头!
四月的花山,除了粉红,不会有其他的颜色。
我的亲朋们,来了又离开,但南风留了下来。
如果不去打扰,我家的窗帘会一直晃动到五月。
日落之前,我倦了,决定顺着山路返回。
月见草一路尾随我,越开越新鲜。它们准备用满山遍野的美,来抵挡暮色的来临。
23.坟地草花
二老的坟终于长在一起。
这是多年之后的,一个春天,四散在人间的姊妹们
又一次返回。一次次地俯下身子,让坟墓高于头顶。
她们的头发都花白了,包括我的,包括蒲公英的。
四月,雨日渐浓密,草木越来越深。
我们就要继承,二老最不愿意留下的遗物:苍老与忧伤。
忍不住又说起那些旧事。说起旧事时,天空的云朵低低的,
我们的头也低得低低的。
在坟地,雨,越下越密集。
黄土沉默,母亲不说话。不说话的母亲,吩咐草花,要好好地安慰我们!
24.采楮花
楮树,这名字叫得太文雅,不太顺口。我习惯叫它构树,老家的人都这样叫。说楮树,可能让人一头雾水,但说构树,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树。似乎每家每户的门前屋后,都可以找到这种树。
我家门口塘边,曾经长过好几棵。它们喜欢和桑树长在一起,但我绝不会把它们和桑树搞错。两种树的区别,实在太大了。
桑树的叶子,新绿油亮,风一吹就晃人的眼睛。构树的叶子暗绿,两边有绒绒白毛,摸上去手痒痒的。而且,构树比桑树调皮,它的叶子喜欢学猴子小狗做鬼脸,一片片叶子,就像京剧里的脸谱。
小时候无聊的时候,就坐在构树下,仰着头,看构树叶子在风里“演戏”。看着看着,就过了半天。
另外,桑树树干金黄,树皮里似乎揉有黄金,闪闪发亮。而构树的树干,白净明朗。如果细细看,还会看到暗紫色的花纹。一金,一银,其实我都喜欢。
雄楮树的花朵,成柱状,大约有一寸左右。一穗穗地悬挂于枝叶之间,就像毛毛虫在风中荡着秋千。初来的构树花,淡绿,柔嫩,散发着微微暖香。
四月初,是采楮花的最好月份,楮树会带着飘荡的“毛毛虫”把枝子低低压下来,一伸手可以摘到。采构树花,最好采这种雄花。有经验的人,往往挑选幽静处的构树下手。他们知道,路边的楮花很容易沾染灰尘。
楮花采回后,用淡盐水洗干净,拌上面粉,洒上盐和胡椒粉,然后上锅蒸煮。十分钟后,一盘淡绿色的蒸构树花,就会成为让味蕾砰然开花的美味!
雄构树花一般开不了几天,就会像耐力不够的虫子,从树枝上纷纷掉下来,掉得满地都是。这种花,掉了就掉了,不会在树上留下任何果实。
雌构树的花朵,就不一样。在记忆里,我好像没有看到它们飘落过。球状的花,一直在树枝上呆着,到了四月,就变成了球状的果子。
当桑椹红的发紫时,雌构树的果子也不甘示弱,它们会围着圆圆的球核,长出一根根像粗大光芒一样的果肉。这样的果肉晶莹剔透,经阳光一照,会红得发亮,甚至金黄。
这样的果子,一般人不吃。这反倒让蚊蝇类的虫子占了便宜,它们整天嗡嗡嘤嘤,在构树的枝叶间大吃大喝。
有一次,我忍不住摘了一枚尝试一下。竟然,甜得出乎意外,简直是一种天然的蜂蜜。我这才觉得,构树果被人错误地漠视了。
当看到蚊蝇围着果子时聚时散的情景,我似乎明白了其中的原因。在林中,太美味的东西,容易召来虫子激烈的争抢。等到人来时,一树鲜美的构树果子,已成残羹剩饭。而骄傲的人,就决计不会放下身段,来收拾这盘“残局”!
25.喷雪花
白色在晃动,黑夜已经结束,早晨肯定已经来临。六点钟的鸟鸣里,我又想起昨天在大常山,一阵恍惚之后,让我意外遇见了传说中的植物:喷雪花!
那时,垂落的暮色,让周围的一切事物变得模糊,远处的大常山颜色深重,是暮色中提前来临的夜色。踏着巨大的石头,我在经过一个干涸的水沟。当双脚在满是青草的岸上,抬头就看见了一片重重叠叠的白色,以为是堆放石灰,但我接着又闻到了淡淡的香气。加快脚步,我分辨出了一朵一朵的小花,它们簇拥着,是无数朵!这哪里是在开花,完全是在喷涌。
喷雪花,我毫不犹豫叫出了它们的名字。太好了。这花,以前见过,在公园,在城市某一个隐秘的小角落,都是零星的。五瓣纯净而又纯真的小白花,每一次都会给我带来突兀的心跳。
可是这么大的一片喷雪花,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幸好有暮色压着,否则这个失声喊叫的人,就要张开手臂飞起来。
这是三月给我的礼物,这么隆重,又这么盛大,让我不知所措。
一股幸福味道的感动,在我身体翻涌,想走进去,让白皑皑的这场雪把我淹没。但我不会走进去,一个声音在提醒我:它们在开花,喷雪花正在开花。
怎么能忍心叨扰它们!
我把身子弯下来,让眼睛尽可能凑近。多么像鞠躬啊,——如果被天上最亮的那一颗星星看见,它一定会告诉给另外一颗星星。
26.一棵油籽树
我打量一棵油籽树很久了。
路灯的光芒照着它,它一动不动,春天的到来,似乎和它没有关系。
槭树吐出嫩叶,一身红雾。野麦茎杆笔直,叶子碧绿。三月越走越快,但这棵油籽,似乎一点也不着急。枝和干赤裸着,不着一物,它在沉睡。旁边的一棵栾树,也在睡。它们似乎打了一个赌,在春天的喧闹中,看谁睡得更久。
那么,这场“不睡醒的比赛”,谁会赢呢?我猜是油籽树。依据是,去年冬天,快要下雪了,油籽树还满树红叶。
晚睡者必晚起。
这样的规律,应该不会错吧?记住了油籽树的位置,打算过几天再来,我想知道一个谜语的谜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