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世间的事，没法儿说，你不看好一个人，这个人恰恰会大放异彩，让你刮目相待。朱蛋球就是这么个人物。
　　 说起朱蛋球，您也许以为长得膀大腰圆，气宇轩昂，错了，这人特瘦，肋巴骨一根一根串在腰间，身子细细如一根葱，头大如斗，眼细如缝。
　　 朱蛋球自幼父母双亡，被邻居抚养，东家一口馍，西家一口汤，吃百家饭长大。那时，朱蛋球不学无术，只知道饭来张口，吃饱了等饿。有人劝他：“蛋球啊，你这个鸟人，你说你二十郎当岁，干点啥不好，就这样甘心穷一辈子？”朱蛋球挠挠脑壳，脸扭上了天，小眼睛嘀里咕噜乱转，心想，也是，不学个手艺一辈子难有出息，连个媳妇怕也娶不上。
　　 可学啥哩，挠破了头皮也没想清楚。
　　 一天，正拢了衣袖，双手扣在后背上，在家门外看蚂蚁上树。眯缝了一双小眼儿，一副永远没有睡醒的样子。看着看着，哈喇子流了出来。大概这会儿他把蚂蚁看成猪，继而变成满嘴流油的肥猪肉了。但这仅仅是一瞬间，很快，那线珠儿般流淌的哈喇子又被一声吆喝生生扯断了。
　　 “骟猪哎，谁家骟猪？”
　　 朱蛋球小眼睛一亮，这个好玩，遂来了兴致，往肚皮上抹了把口水，跟了骟猪人身后，看骟猪人如何骟猪。
　　 “去去，一边儿玩去。”骟猪人撵他。
　　 他不走，头伸在骟猪人腚后面，像偷窥的小贼，小眼珠叽里咕噜乱转。
　　 只见骟猪人口噙了小刀，蹲于猪旁，陡然一扑，在猪还没有来得及反应的当儿，双手已抓住猪的四腿，一扔，一顿，按在了地上。在主家地帮助下，右手从嘴里取下刀子，在猪裆部一划拉，“噗！”两个蛋子儿就出来了，伤口用鱼泡线敹好，然后抓把灶灰撒上，按按，也就眨巴眼功夫，好了，就这么简单。
　　 一来二去，朱蛋球跟着看了几回，学会了。便也抄刀在手，溜村串户，干起了骟猪营生。
　　 别人骟猪都是主家帮着按住猪腿，他不，他是倒背着双手在猪腚后转悠，小刀在背后大拇指和食指之间悠然打着旋转。当然这不能让猪看见，猪看见会惊。左转三圈，右转三圈，瞧猪放下警惕了，或者把猪转得懵圈不知所以然了，一个不注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手起，刀落，猪蛋滴溜溜滚落地上。在猪还不知道咋回事还没感觉到疼不知道疼的当儿，一把灶灰抹在伤处。捡了猪蛋，走人。
　　 从没有失过手。
　　 这一手绝活，方圆百十里没个比的。自然是又快，又准，又狠，到了“蛋出，刀口无痕”神一般的境地。只是挣钱不多，乐得逍遥快活。
　　 就这样，一辆破自行车挂了个铃铛，叮叮当当响遍了大小胡同，走西村串东村，过着神仙般日子。
　　 有了猪蛋滋养，朱蛋球身上见肉了，脸也油光水滑，只是头大眼小，改变不了。
　　 还别说，“弯腰撞着瓢切菜，夜壶合着油瓶盖”，愣是被西村卖豆腐的女子看中了，倒贴，要跟他私奔。
　　 卖豆腐老汉就这么一个闺女，人称豆腐西施，本来找了村长家二小子，收了聘礼，还用聘礼钱做本钱，干了卖豆腐的小营生，不料想“本”还没有赚回来，闺女像没线的风筝就要飞了，还是飞到一个穷小子的破窝里，这一屁股的债，没法儿还了。这让豆腐老汉很生气，坚决不同意，强行将豆腐西施关在屋子里，宁愿好吃好喝地敬着，也不让豆腐西施出门了。
　　 怎奈关住了人，关不住心，闺女不领豆腐老汉苦心，在一个月上树梢的半夜里，愣是跳过窗子，顺着老槐树爬出院墙，跑了。豆腐老汉追之不及。欲去朱家要人，又怕朱蛋球那神出鬼没的刀子，只好哑巴吃黄连，自己和自己生闷气。就是以后卖豆腐路过朱家，也是不敢吆喊，怕被朱蛋球听到寻他的晦气。
　　 朱蛋球却没有那么多心事，乐得了美人，就想着拜见老丈人。可老丈人怕朱蛋球的刀子，不见，隔着门缝喊：“你狗日的朱蛋球拐了俺家闺女，你缺德带冒烟哟！”“俺就是不认，你啥时候有钱了，能替俺还上债了，再来，再来俺才认。”朱蛋球无奈，将二斤红糖六双猪蛋放于门外，与豆腐西施相跪院里，叩了三个响头，闷闷而归。
　　 夜里，小两口愁眉对泪眼，啥最挣钱呢，大了没本钱，小了不挣钱，干啥好呢。正愁着，院子里一声猪叫，让朱蛋球眉眼儿顿开，家里不是有一头猪嘛。那头猪还是一个养猪大户送的，骟了几十头的猪钱，不给了，两相抵消。如今，猪养大了，该卖了，不如杀了，也好作本钱。心里有了主意，就劝豆腐西施：“别哭了嘛，哭红了眼不好看嘛。”把想法和豆腐西施一说，豆腐西施破涕为笑，双手直挠朱蛋球的痒痒：“蛋球蛋球，俺看你能行。”
　　 就这样，朱蛋球干起了杀猪行当。
　　 朱蛋球这人怪，有想法，好标新立异，做事总是和别人不一样。别人杀猪，都是把猪抓住，用绳索将四蹄捆了，然后抬到案板上，一刀顺着脖子直捅心窝，脖下放一个盆，血刷啦啦流进了盆子里。这样不浪费，猪血也挺好吃的。
　　 朱蛋球不，他不捆猪，而是饭前让人喂猪一样东西，再让人烧了一盆热水，“噗！”兜头往猪身上一浇，猪大叫一声，这时候猪血全涌到头上，猪就和人拚上了命，猪也就成了野猪，血惯头顶，双眼通红，前腿直立后腿蹬地，大有一口将人生吞了的架势。蛋球不急，很松散的样子，却蓦地窜身向前，刀举，猪头落，滴溜溜滚出好远，身子兀自不倒，仍是一副拼命架势。这时候猪头拿去煮了，是血翠翠的红，吃起来那叫一个好啊。身子则是细白如雪，浑无半点儿血丝，肉鲜味美达到了极致。
　　 因此，来买猪肉的非常多。猪刚杀好，肉就没了，猪头也被拎走了。
　　 人都说，朱蛋球杀猪，那才叫杀猪，要说猪肉，吃了朱蛋球的猪肉，再吃其它，日球寡淡！
　　 但朱蛋球杀猪有定数，那就是一天只杀一头猪，杀完卖完，玩儿去，睡觉去，总之，这一天不干了。
　　 他越是这样，猪肉越是不够卖，一大早在他家排了长长的队伍，最后索性挂号预约，一天就那二十几个号，抢完拉倒。甚至省里一个大人物，指名道姓专要吃他的猪肉。
　　 卖猪肉卖到这个份上，朱蛋球也算是个人物了。小叫化变成大能人，朱蛋球咸鱼翻身了。家里楼房瓦舍，由不得人不眼气。
　　 偏偏，有人不鸟他。朱蛋球算老几，不过一杀猪的。不鸟他的这个人，正是村长的二儿子。农村人家，最不地道的就是抢人妻，那比杀了爹娘老子还要侮辱人。尽管还不是他的妻。但这个恨，这口气，他咽不下。但他不敢明来，明来，他打不过朱蛋球这个杀猪的，况且朱蛋球有刀，手法那个快，动起手来，不是他一个两个能解决得了的。好在好饭不怕晚，这口气早早晚晚要还给朱蛋球。
　　 很快，给朱蛋球上的一道“大餐”，来了。
　　 这一天，是个初一。初一，十五，二十五，这三天是个忌日，朱蛋球不杀猪。可是你不杀猪不等于没人买猪肉。这不，天还没明，来人了。看车，看来人，看架势，来头不小。果然，来人是省里大人物的二舅的二姨夫的小舅子（咳，这也太长了，以后简称小舅子吧）。也是省城首屈一指的富豪。这样的人往往都是天王老子第一，他第二。眼睛自然抬上天去。今天来吃朱蛋球的猪肉，那是看得起朱蛋球，管你初一还是十五。
　　 朱蛋球双手往前一摆，作无奈状：“今天初一，不杀猪。”
　　 “我来了也不杀吗？”
　　 平日里来买猪肉的，大多是官宦或是钱多的主儿，有头有脸的人物，朱蛋球见多了：
　　 “不杀。”
　　 小舅子那个气，一时呼吸不畅，脸有些紫了：“你不杀，我自己杀，如何？”
　　 话到这份上，如果朱蛋球是个识趣的，自然好好杀一头猪与小舅子。毕竟生意人嘛，多赚钱的好事，为嘛不干。况且又结交了一个权贵。偏偏朱蛋球是个不开窍的：
　　 “你杀也可以，但在我家不行。”
　　 “我要是在你家杀呢？”
　　 “对不起，没那个理儿。”
　　 “好个没那个理儿，来人，逮猪！”
　　 小舅子浑蛋脾气一上来，开始浑蛋，带来的十多个浑球一哄而上，逮猪的逮猪，拿绳的拿绳，一时间院里鸡飞、猪嗷、狗叫唤，外加人的喝叫声、起哄声，还有不知谁跌坐地上的“哎哟”声。
　　 朱蛋球冷脸旁观。不动，也不说话。
　　 很快，圈里一只大肥猪被围住，一瘦子去抓猪耳朵，猪吃疼，往前一窜，大脚正踩在瘦子脚背上，登时踩了个鲜血淋漓，疼得瘦子“妈呀”一声，捂了脚一个起跳，恁巧，正跳在一泡猪屎上，脚一滑，栽了个嘴啃屎。偏偏那猪不知被谁又一脚踹倒，一下子重重压在瘦子身上，猪头撞着瘦子的头，瘦子的头被弹到水泥墙上，登时疼得嗷嗷直叫，叫声盖过了猪叫。
　　 就这样一番混乱，众人好不容易将猪捆了，抬到院子里。
　　 院子里早已备下一张案板。一个肚子上长满横毛的矮胖子正手握着杀猪刀，悠闲等待。
　　 众人将猪抬到案板上，猪奋力挣扎，嗷嗷叫着，使出吃奶的力气反抗，众人按压不住，猪卟卟楞楞身躯滚动，眼看着要弹压不住滚到地上。胖子急了，刀背用嘴一噙，双手按住了猪，使出浑身力气“嗨”地大叫一声，将猪压了个纹丝不动。赢得了小舅子的大声喝彩。胖子很是得意，也许是想更多地展示自己的蛮力，亦或是由于得意忘形忘记了杀猪，一时竟没有动手的意思。
　　 恰在这时，那个被猪撞破了头皮的瘦子过来了，嘴里骂骂咧咧，上来一个飞脚踢到猪嘴上：“你个龟孙猪，死命憋哩！”
　　 猪吃疼，猛地一挣，胖子一下子没压住，一个踉跄，脑门被猪蹄子蹬了一下，头一歪，恁巧哩，刀子正切在身旁瘦子的脖子上，鲜血立马流了出来。而此刻猪头乱摆，又撞住胖子腰眼，疼得胖子腰弓如虾，大嘴咧得像裤衩：“我的个娘哎！”哪里还管得了其他。
　　 这时候，猪有了逃生的机会，趁众人一团乱麻的当儿，滚落了地，挣脱了绳，像没头苍蝇子一样，撞倒了小舅子，嗷嗷叫着，跑了。
　　 猪跑了，朱蛋球却跑不了。十余个大汉围了朱蛋球，摩拳擦掌，单等小舅子发话，一涌而上。朱蛋球不惧。你来我家要猪，不给还硬抢，现在你受伤了，管我球事？
　　 小舅子口鼻流血。用手一划拉，满脸都是。小舅子哪里吃过这种亏。直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鼻子里出血，嘴里喘粗气：“操，朱蛋球，你的猪撞了爷，你说咋办？”
　　 “对，还有我，我的头也被你的猪头撞破了，脖子也被刀割了，你说咋办？”瘦子也跻身上前，捂着脖子向朱蛋球讨说法。其他浑球跟着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朱蛋球不惧。索性抱了膀子，对小舅子说：“那你想咋办？”
　　 “咋办？爷好说话，道歉！赔钱！”
　　 “怎样道歉？怎样赔钱？”
　　 “道歉嘛，跪下磕三头，叫爷我错了。赔钱不多，一百万吧。”
　　 “嘿嘿，你可真是狮子大张口，赔钱没有，道歉可有一句：爷我错了，不该放恶狗进门！”
　　 “谁是恶狗？”
　　 “谁咬人谁是！”
　　 “好小子，你敢骂人！来呀，给我打！”
　　 这时间，围着的十几个人立马上前，群殴朱蛋球。人一犯浑，不计后果，朱蛋球浑劲也上来了，摆开叫花子打架的架势，要拼他个酣畅痛快。
　　 “慢！”随着门外一声大喝，进来一位老者。小舅子一见，立马矮了半截，血花脸陪着笑：“您，您怎么来啦？”
　　 “按说我该叫你爷才对，可你做的事实在不配称爷！算了，两拉倒吧，你不是我爷，我也和你没半毛钱关系，你以后少拿我当幌子，听见没有？你可以滚了。”
　　 声音不大，小舅子听得汗流浃背，扭身要走。瘦子不干了，扯住小舅子衣襟：“那，那我被猪撞破了头，也是白撞了？”
　　 小舅子火冒三丈，一脚将瘦子踢了个仰八叉：“滚！你个猪头！”
　　 一行人灰溜溜地走了。街两旁站满了看热闹的人，一个个拍手叫好，有胆大的脱了破鞋，一下扔在瘦子头上，哈哈大笑：“猪，撞着猪头啦！”
　　
　　 下
　　 谁能想到，杀猪也有比赛。见过斗鸡、斗牛、斗鹅、斗蛐蛐的，看杀猪比赛，还真是平生第一回。但啥事都是人创造出来的，有第一回，就会有第二回，杀猪比赛这个新生事物，有可能会更精彩，更刺激。因此，特别能吸引人，消息一出，全县轰动，想看新鲜、瞧热闹的人非常多。
　　 对地方上来说，这也是大好事，能趁机推介本地的产品，更能促进地方牲猪外销，助推各种产业链兴旺发达。县上对此事非常重视。当然，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因素，这场大赛是省里一个大人物发起的。并且大人物亲自挂帅，担任评委主任。
　　 大概，除了知根知底的人，谁也没有想到，这大人物会是村长二小子的亲母舅。外甥被人欺负，他这个当舅的能坐视不管吗，不能，他要整治一下朱蛋球这小子。怎奈，自己年迈，已退居二线，虽有一定影响力，但大不如从前。
　　 有人不解，既然有这心事，前面整治朱蛋球时，他应该坐观龙虎斗，乐得看笑话呀。其实不然，大人物城府深沉，考虑得更远，他的出现，让您看到了他的“无私”，他的“深明大义”，当然，他也是真心不想看到朱蛋球被打伤或被打残，那样，正义将会站到朱蛋球一边，人们会同情朱蛋球，挖出萝卜带出泥，他将被千夫所指。再说了，将朱蛋球打残了还要送医院，打死了就更不好说了，人命关天，不在他的掌控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