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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流年】在路上成为一个人(随笔外一则)


作者:汗漫 童生,896.0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146发表时间:2019-09-05 00:01:52

“这条路也许不通向任何地方/但有人从那边过来。”
   北欧当代诗人拉斯•努列,名字陌生,这两行诗让我记住了他。一首诗就是一条幽寂之路,没有目的地,但诗人总期待有脚步声从这首诗尽头渐渐传来,甚至会有一个招呼传来:“喂,谁写的这一条好路呀……”
   卡瓦菲斯也写了一条好路《伊萨卡》:“当你踏上伊萨卡之旅/但愿你道路漫长/充满奇迹,充满发现。”希腊神话中的奥德修斯结束特洛伊之战后,踏上还乡路。在塞壬妖魅的歌声里,耳朵封蜡,自缚于桅杆。十年后终于返回伊萨卡,妻和子一拥而上喜极而泣。路,就是乡愁,就是爱——爱谁,谁就是故乡伊萨卡,谁就是通往故乡的路。丧失了爱的能力,一个人就迷路、无方向。在路上,完成一个人、一个诗人的形象,所以“不要过于匆促,最好多延长几年”,充分享受路上的清晨和孤独。
   “能够沿着走惯的路/一路走回家去/能够有一个人亲你/擦洗你,还有精致的谎话/在等你,能够这样活着/可有多好,随时随地/手能够折下鲜花/嘴唇能够碰到嘴唇/没有风暴也没有革命/灌溉大地的是人民捐献的酒/能够这样活着/可有多好,要多好就有多好!”中国诗人多多在一九七三年写下这首《能够》。那一年,他二十二岁,天下大乱。在那一年能够写下这样的诗,是奇迹,是爱与信仰带来的奇迹。或许正是风暴与革命,使一个年轻人提前拥有了中年人沧桑、不安的嗓音,与“人民捐献的酒”,一同灌溉这多灾多难多变幻的大地。
   “一个人要走多少路,才能成为一个人?”美国左撇子歌手鲍勃•迪伦的疑问。奥德修斯的故事是一个答案:要走十年以上的路,才能成为有爱的人,嘴唇碰到嘴唇。走到二〇一六年,迪伦成为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人,但他和他的爱,都老了。
   更早一些的莎士比亚也热爱步行:“稳步向前,在小径上/快乐地抓住旋转的栅门/怀着轻松愉快的心/在一英里以内淡忘悲痛。”当下,以汽车、高铁、飞机代步的人,需要越过五百公里左右的距离,才能让喜悦一点一点重回心头。
   比莎士比亚更早的李白,一个更早上路的人,速度异常迅疾:“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四句诗,就穿越了峨眉、平羌、清溪、三峡、渝州五地,半轮山月和一腔思念贯穿其间。“你跑了那么远的路,只是为了摆脱怀旧的重负。”卡尔维诺说罢,大地上就出现了无数的渡口、码头、车站、客栈、旅行社、移民局、机场、空姐……
   在上海,在路上,我每天都会看到背书包的人、边吃边走的人、骑自行车带孩子的人、手牵姑娘散步的人、背着旅行包左顾右盼的人、买青菜的人、手推轮椅的人、轮椅上的人、蒙面哭泣的人、低头疾行的人、手捧鲜花的人、街心花园里抱着树木发呆的人、撞车之后吵架的人、救护车上抬下来的人、售楼处前排队的人、公交车站眺望的人……
   一路看见过去的自己、现在的自己、未来的自己、可能的自己。一个汹涌的我,一群矛盾、冲突、迷茫、焦灼、波动、哀伤的我们。一路的回忆录、地方志、种族史,不断转折、裂变、汇合,被十字路口的红绿灯打上逗号、顿号、冒号。垂头丧气的路灯有着哀悼者的姿态,哀悼那不断逝去的车流、人面、背影和白昼。它们的泪水在暮色中忍无可忍,以15W或100W的功率、感染力,从发电厂这一内心里源源不断涌现……
   在路上渐渐成为一个老人。临终者利用病床这一交通工具赶路——再错误的路线,也能通往一个正确的墓地,像再错误的爱也能找到一个正确的情敌。一个死者在泥土中赶路,回到亲人、情人的梦境——以墓地上的野花作为火把。
   “出门即旅人,秋日暮迟迟。”日本一个无名诗人的俳句让我感动:在秋暮里去买酒、遛狗,就是一次短暂旅行——让日常生活出现一次中断和转机。带着一身暮色、三个酒瓶、两只狗走进家门的这一个人,与半小时前出门的那一个人,是两个人。
   当一首诗完成、在句子的余意中结束旅行,放下笔,直起身,诗人面对镜中的脸和灯火,会感到陌生——这镜中人多像一幅遗照、一个婴儿的满月照。
  
   像河流创造一个自己的源头
  
   古波斯诗人鲁米的诗,倾心于对爱情、自然和智慧的表达。
   《看看爱情》:“看看爱情/坠入爱河的人/如何被它纠缠。/……看看你的心和口/一个既聋又哑/而另一个夸夸其谈。/……看看冬天和春天/显而易见/它们在春分相交。/你也必定相连,我的朋友/因为天地也为/你我而相连。/就像甘蔗/甜蜜却沉默不语/不要掺杂痛苦的言语。/我的心上人/从我的心中成长/这样的合一,无与伦比。”
   “看看”一词,让我想起圣埃克苏佩里的童话小说《小王子》中的一个关键词“驯养”。所谓“驯养”,就是我为我爱的事物耗费时光所建立起的情感联系。就像《小王子》中的狐狸对头发金黄的小王子所说的那样:“要是你驯养了我,事情就变得很美妙了,金黄色的麦子会让我想起你,我会喜欢风吹麦浪的声音……”
   通过诗人的“看看”,“一棵甘蔗”得以渐渐成长、无与伦比——这目光催熟万物,像夏日正午的光。爱情、情人就是在被看看、被驯养之中,加深糖分和沉默。一首分行的爱情诗,像分成许多节的长长短短的“甘蔗集”、诗集,无与伦比。
   在古波斯的溪水与星光之间,鲁米用一生来沉思和言说:
   “有一种幸福与身体无关,/有一种生命活在芬芳之中。/不要担心失去动物的活力。/走在爱的路上,并且要求得到补给。/更多地去爱星光的反映/而非潺潺的溪水。”显然,他倾向于星光。这星光并非抽象于空中,而是反映于溪水,掬手可得——他想把身体性的溪水与精神性的星光,融为一体,互动映发。这是难题,考验自古至今每一个人,考验每一条夜晚的溪流。
   西方诗歌的长河肇始于古巴比伦、古希腊,途经古希伯来、古罗马、古波斯,沿着意大利的但丁、法国的维庸、葡萄牙的卡蒙斯、英国的莎士比亚等早期诗人的墨水,分流而下。
   鲁米比这些诗人更早,生于一二〇七年,卒于一二七三年。此时,中国的元代刚刚开启,唐宋诗歌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汉家文人大都移情于戏曲和文人画,关汉卿、白朴、郑光祖、马致远们,在急鼓繁弦中叙事、抒情、宛转言志。
   鲁米全名是莫拉维•贾拉鲁丁•鲁米——“莫拉维”是追随者对鲁米爱戴而加上的尊称,意思是“我们的主人啊”;“贾拉鲁丁”是其本名;“鲁米”则是贾拉鲁丁长期生活的东罗马地区的称呼。一个杰出的诗人,有能力、有责任代表一个地区甚至一个国度发声。中国传统文化中也习惯以祖籍来代指著名者,如,柳宗元也叫“柳河东”——尽管他出生于长安而非“河东”所在的山西运城。
   血液的力量,源头的力量,决定了一个人的生命、道路和世界。
   显然,鲁米以及早于他的荷马、萨福、品达、维吉尔、贺拉斯、海亚姆、内扎米等等诗人,是西方诗歌的源头性诗人——溪水潺潺。他们为诗歌写作确定了一系列母题,像星光,去拯救黯淡中的心灵:“爱”“美”“时间”“故乡”——在人性苏醒得更早的中国,亦复如是,从《诗经》《古诗十九首》开始,中国古典诗人们在东方探索汉语之美、灵魂之美。
   现代汉诗在二十世纪之初以来萌生、抽枝、长叶、开花、结实,所依赖的泥土和泉水,是中国古典诗歌和西方现代诗歌。尤其是古典诗歌,影响着每一个中国现代诗人的世界观和情怀——不管嘴巴上承认这一传统的影响与否,其血液一定在默认、连通。“英译汉”“古译今”,从纵横两个方向,带来了现代汉语诗歌的话语方式和力量。
   在今天,一个中国人读读李白、杜甫、鲁米,孤单感就会得到缓解。“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念诵李白这些诗句,一回头,就似乎也能看到一个时代翠微般的苍苍剪影。在月光下,古今中外的诗人联袂而归。我们的忧患、眷恋、感叹,千年来基本未变——名词在剧变,形容词一直没有变。实际上,从李白长短参差、放任不羁的诗行里,已经可以感受到现代性。我丝毫不觉得他是遥远古人,就像我丝毫不觉得鲁米是一个异国前贤。
   唐代书法家孙过庭《书谱》中的一个观点,对文学遗产的承续与探索,同样有启示意义:“质以代兴,妍因俗易。……古不乖时,今不同弊。”即古人的质朴、今人的妍丽,随代际与风俗的流变而更易,习古而不能背离时代,探索而不能陷入时弊。如何处理“古”“今”“质”“妍”间的关系,正确理解传统与先锋的内涵,河流为我们树立了典范——所有传统都曾经先锋,所有先锋都渴望进入传统、生发未来,自源头至大海,一路融汇、更新、宽阔,始终没有断裂、枯竭……
   “每一位作家事实上都创造了自己的先驱者。”(博尔赫斯)像每条河流都创造了一个自己的源头。
   “好的传统中包含着现代性。”(程抱一)——好源头中包含入海口和大海。
   诗人通过各自的作品,来复活、追认“自己的先驱者”,就像纪伯伦、泰戈尔以自己的作品致敬鲁米一样。后世诗人与古代前贤、异域诗人的差异,仅仅在于衣衫鞋履的样式、质地,以及由此带来的皮肤感受的变化。
   今天,皮肤病、脚气一类小疾,与白血病、心肌梗死一类大难,多了。这或许是因为我们看见碧绿山川的机会少了。月亮常常被大楼遮掩。路,也是假山旁边一条水泥单行道,高速度通往市场、官场、商场、情场、名利场。
   但我们不能推卸“创造自己的先驱者”这一责任——去创造鲁米、李白、杜甫吧,去创造叶芝、希尼、特朗斯特罗姆吧,去创造一个自己的源头吧。
   尽管这创造的难度,在不断加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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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个人要走多少路,才能成为一个人?这是歌手鲍勃·迪伦的疑问,也是每个人藏在心里的疑问。这个疑问陪伴着我们成长,并在成长的过程中找到答案。从古到今,从中到外,从诗人到普通人,无不跋涉在这条路上,甚至大到一座城市、一个民族、一个国家,都在这条路上奔波寻觅,一步步送走过去,迎向未来,走进崭新的自己。也正因为我们有不断发现和探索的勇气,有为了理想而努力的信念,才会最终成为想成为的那个人。而当你成为了那个人,你就像河流一样,创造了自己的源头。古波斯诗人鲁米这样告诉我们,诗仙李白也这样告诉我们,这便是传承和创新的意义所在。东西方相互借鉴,现代诗歌从古代诗歌中汲取营养,从而生生不息,永不枯竭。作为个体的我们,要不断革新,勇于“创造自己的先驱者”,人人都有自己取之不尽的源头,这个世界便永远鲜活而富有生机。两篇散文从诗歌出发,引发许多思索,对理想、对人生、对世界,见解深刻,充满思辨,语言诗意芬芳,令人赏心悦目。佳作,流年推荐共赏!【编辑:闲云落雪】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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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闲云落雪        2019-09-05 00:04:21
  感谢老师分享佳作,期待更多精彩!祝流年写作愉快!
闲云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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