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号称“风王”的利奇马，刚刚过去才六天，我突然接到了电话，说我的父亲去世了。
　　 电话打来的时候是晚上十点多，是那个叫张梅的女人打来的。张梅在电话里没有细说父亲为何会突然去世，只是嘤嘤嗡嗡地哭着说，秋云，快点回来吧，你是你爸爸唯一的女儿啊。
　　 得知消息，我顾不得悲伤，先打了老总的电话告了假，随后手机预订了第二天凌晨回桐乡的票，又将情况紧急通知了出差在外的老公。打完电话，想起前天已经跟着爷爷奶奶出国旅游的女儿灵灵，便又打了公公婆婆的电话。其实，这个电话并不是非打不可，我潜意识里也没有一定要女儿跟我回老家去参加葬礼的打算，我只是生怕心肝宝贝似的女儿回家想我了，却又见不到我，会哭。
　　 父亲一向身体还好，这几年虽然见面很少，但有电话联络。这期间，我从没有听说过父亲有什么病，电话里的父亲，声音一直是爽朗的，他总是告诉我，家里很好，身体很好。我知道你们忙，要是有空，回家看看就行。
　　 父亲年龄不大，假如把生命的长度浓缩成一天的话，那么，父亲的生命才刚刚步入黄昏的门槛。不是说夕阳无限好吗？不是说，天黑得很慢吗？所以，在我的心里，从来没有将死亡与父亲连接在一起想过。在我的意识里，父亲这棵大树会沐着夕阳的余晖长长久久地活着，直到天黑了，大树依旧会屹立不倒。可父亲却在这样一个日子，以这样猝不及防的方式，宣告了他与尘世的彻底告别。
　　 挂断电话，我终于流下了眼泪。
　　 我推算着父亲的年龄，父亲该有七十了吗？不对，他与灵灵都属猴，这个我不会记错！记得灵灵刚刚出生的时候，父亲就不止一次说过，从今以后，老猴子后继有猴了，我们中间正好隔了一个甲子。再后来，父亲来B城帮我们带女儿。三年的时间里，父亲总是笑呵呵地抱着我女儿喊，老猴子带小猴子出去玩咯。六年前，父亲走的时候还和女儿脸贴着脸说了，灵灵，外公回去了，以后你要听爷爷奶奶的话，想老猴子外公了，就打电话。
　　 屈指算，灵灵今年九岁，那么，加上一个甲子，父亲六十九岁，说七十，还是多了。
　　
　　 二
　　 夜已经很深了，窗外的天空触目都是诡异的铅灰色，月亮被乌云遮住了，只剩下细细的月牙线儿，如同行将式微的生命，在乌云边上抗争。这一刻，我似乎突然醒悟了，为什么台风还未彻底消退，公公婆婆就嚷嚷着要趁还走得动出去旅游，原来，面对生命的无常，我们常人所能做的就是与时间抢跑啊！
　　 风依旧嚣张，呜呜的风声透过窗的缝隙，发出令人惊悸的喊叫，乍听，就像黑白无常催命的哨声。
　　 这一夜，注定是个凌乱而充满悲伤的不眠之夜。
　　 漫长的夜，如同装满了无序记忆的网兜，不时抖落着细碎的曾经，而父亲便从那细细碎碎的曾经里，一步步向我走来。
　　 那是童年记忆里的父亲，面容清癯白皙，总是穿着一件深蓝色的中山装，戴一副咖啡色的眼镜。爱干净的父亲，有时坐在房间里捧一本书看，有时坐在一大摞的作文本前批阅。吃饭时间到了，母亲会喊，喂，书虫，别把书当饭吃咯。母亲还常说，你呀，还真是个教书先生，两手不沾阳春水，一心只读圣贤书。每每说，父亲总是笑嘻嘻答，谁让我有一个贤惠勤劳的妻呢，我命好。可是，父亲的好命并没有维持太久，我十四岁那年的夏天，一场爆发性肝炎夺走了母亲的性命。从那时起，母亲定格成了墙上和写字台玻璃下的照片，父亲与我，成了相依为命的一对父女。
　　 母亲去世后一开始的几年里，父亲常常默默站在母亲的照片前流泪、叹息，他常常对着照片私语，说上天不公。为了生活，为了我这个丫头，父亲开始下厨房做羹汤，洗衣服、缝被褥，除了父亲的责任外，他兼职了娘的角色。记得我十五岁那年的秋天，我因为初潮，吓得大哭，我哭着对父亲说，爸爸，我尿血了，是不是要死了？父亲微笑着红了脸说，别瞎说，这说明我家萍儿成大人了。说完，父亲去隔壁喊来了李妈，让她手把手教会了我处理月事的方法。
　　 在那漫长的岁月里，也曾经有过那么几回，有邻居上门与父亲窃窃哝哝说起过做媒之事，说的人诚心诚意，可父亲总推脱说，萍儿还小，等等再说。这一等，我小学毕业了，中学毕业了，转眼又上了大学。而父亲也在年轮地碾压下，脸上有了皱纹，头上有了银丝。与此同时，他的再娶之事未见开花结果。
　　 在我二十岁的记忆里，父亲依旧是忙着的，他忙自己的工作，忙我的大学梦，还忙瘫痪的爷爷……邻居们说，老刘不容易。他的同事们也说，刘老师，你是值得敬重的父亲。再后来，爷爷去世了，父亲肩上的担子轻松了，不久又遇老家的房子拆迁。按说是好事，可父亲还是忙，忙着教书育人，忙着租房子，忙着搬家，再后来，房子到手了又忙着装修。那些年里，忙着的父亲成了陀螺。成了陀螺的父亲，自然是远离了再娶之事的。我也曾经想过，父亲不娶，也许与忙无关，也许是因为父亲的心里一直装着母亲，因为这世上再没有像我母亲那样漂亮、细致、贤惠的女人。每每想到此，我的心里总是充满了莫名的骄傲和自豪。
　　 我就这样在内心深处为父亲定了位，我觉得，父亲的前半生有母亲的爱就够了，即使母亲走了，那些爱也可以让父亲回味无穷。而余生，有我便可。这想法在我的脑海里根深蒂固的同时，也让我的内心世界彻底排除了母亲之外的任何一个女人走进我家的希望。老实说，在这一点上我有点自私，但肯定没错。
　　 我大学毕业后，第二年便在B城成了家。生了孩子后，老家的房子已经装修完毕。说起来，在工作这一点上，我是违逆了父亲的意愿的。按照父亲当时的想法，我大学毕业后回老家工作才是最佳选择，父亲为此未雨绸缪，早早多方托了人，送了礼。父亲曾经好多次对我说，萍儿，还是回来工作吧，我相信，凭你的学历，凭爸爸的努力，我相信，在这里你完全可以找一个很好的工作。你看看，现在家里的房子也够大，以后你结婚，带着爱人住进来，我们老小住在一起多好。
　　 对父亲的建议，我是排斥的。我对父亲说，爸爸，世界这么大，桐乡那么小，我为什么要因小失大？
　　 父亲说，桐乡虽小，内蕴不小。世界虽大，你即使将来不在桐乡，也还是免不了偏隅一方的结果。你上班还是坐一个办公室，下班回家还是穿着拖鞋吃饭睡觉。
　　 我不管，我就是不要回桐乡。
　　 丫头呀，爸爸有一句自私的话，憋了好多年，爸爸会老，留你在桐乡，一方面是为你有一个熟悉的环境，这样，于你也是有百利无一害的。再有，也是想我老了的时候可以经常看到你，在你方便的时候，可以给我端上一碗热茶，盛上一碗粥罢了。爸爸留你在桐乡并不是禁足，世界很大，你可以每年安排时间出去看看。
　　 桐乡无风景。说这话，我明明是在无理取闹了。
　　 其实风景处处有，有阳光的地方，就有风景。道理就和有太阳就能晒干衣服一样。父亲说这话是带着叹息的，他知道，这一回，羽毛渐丰的丫头不会听他的。
　　 事实也是如此，到头来，我没有听从父亲苦口婆心的劝说，直接与B城的一家研究桌游的公司签了约……
　　 父亲搬进新房后，我回过一次老家。那次回家，我发现父亲对母亲的怀念依旧浓烈，写字台的玻璃下依旧有母亲年轻时候的照片。那本影集依旧在触目可见的位置。恍惚中，似乎母亲从未远去，我们还是水乳交融的一个家。
　　 我生下女儿灵灵的时候，父亲刚刚办完退休手续。而彼时，我的公公婆婆还在工作岗位上打拼，于是，我一个电话打给了父亲。我说，爸爸，别再去什么地方发挥余热了，过来帮帮我们吧。彼时的父亲如同士兵接到将军命令般的，二话没说，锁了家门上了动车，来到了我们的B城。
　　 父亲来的那一年，他的身板很是硬朗，他的腰板是笔直的，虽然鬓角染霜，但无碍他依旧白皙的笑脸，和依旧生风的步伐。不知不觉三年过去了，三年间，除了每年的清明，他会回去给母亲和爷爷奶奶上坟外，其余时间，父亲一直守望在这里，因为我们工作的忙碌，父亲成了我们家的大管家。他从曾经的十指不沾阳春水，早已经变成了集买汰烧、带孩子为一体的全能老父。这期间，我没有想过，父亲他内心深处的真实感受，没有想过他身体的劳累。我理所当然地认为，父亲还年轻，含饴弄孙的父亲是快乐的，合家团聚的日子是充实的。直到有一天，父亲向我告假，说要回去歇歇了。
　　 我一开始好言相劝，我说，爸爸，你在这里不好吗？您要是累的话，在这里也可以歇歇啊。在这里，您每天可以看到您的丫头和女婿，看到您的外孙女小猴子灵灵，在这样一个快乐安然得无瑕可击的家里，您还有什么不知足的？还回什么家呀？这里不就是您的家吗？
　　 父亲说，我知足。正因为知足，我才放心走，要知道，我的家自始至终在桐乡，那里是我的根，也是你的根呐。
　　 父亲提出要回去的那个晚上，我见软话说了没用，还发了火，平时难得洗碗的我，有意把水池里的碗筷弄得乒乒乓乓响；我借着女儿的名头说父亲固执，不听劝；我还借着老公的名头说父亲自私，就是不知道体谅我，不知道替我多想想。父亲对我的胡搅蛮缠没有回应，摇摇头默默回了自己的房间。
　　 父亲终究还是回去了。
　　 我做梦都没有想到父亲那次回去，是因为一场微不足道的知青聚会，我这个老父亲啊！那次聚会后，我也曾打过几个电话，我诉说着自己的忙，我说，我们天天加班，天天晚归。我想邀父亲再来B城。父亲答，你已经有公公婆婆相帮了，给爸爸放一个长假吧。从那以后，父亲再没有来。而不来的缘故是，父亲他，他居然再婚了！就在那次回家后，半年不到的时间里，父亲以电闪雷鸣的速度完成了恋爱和再婚，而再婚的对象就是那个叫张梅的女人！
　　
　　 三
　　 为了再婚一事，父亲曾经电话告知过我。我从一开始的坚决反对，到后面的冷暴力抗争，经历了痛苦纠结，也经历了艰苦卓绝的抗拒。可父亲这一次的态度异乎寻常的坚决。他说，萍儿，你知道，你爸爸我是个好人，你张梅阿姨也是个好人，我们两个好人合在一起，就是想好上加好。我冷冷地问，有我妈好吗？父亲嗫嚅着答，你妈妈陪了我的前半生，可我的余生不想孤独。说完这句顿了顿又道，爸爸老了，我的未来不可能在B城。以后我总不能和电视机过日子，我得有个说话作伴的人啊。我气势汹汹地又问，为什么不可以是B城？我是您的女儿！这里有您的亲人！您在我们这里没有说话的人？还是没有做伴的人？说这话的时候，我的心里对那个张梅充满了怨恨，我想，要不是那个女人使了什么狐媚的花招，我的父亲是断不会义无反顾地上那条贼船的。
　　 父亲对我的反对无动于衷，他还在为他那所谓的幸福抗争、坚持。他说，我们B城的家只属于我和老公还有灵灵！那不是他的家！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一种苍凉的落寞。他又说，萍儿，你还年轻，老年人的心，你无法读懂。对父亲的那些话我绝不苟同。我埋怨他为赋新词强说愁。更埋怨那个名叫张梅的女人，居然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夺去了我父亲的心，抹去了母亲在父亲心目中这么多年的位置。
　　 父亲再婚，我没有回去，我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道坎。我恨，恨他给我脸上抹黑，更恨他对母亲的背叛。
　　 父亲结婚的前夜，夜不能寐的我通过邮箱给父亲发了一段话。我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自以为是地认为，妈妈在您心目中的地位是牢不可破的，爸爸和妈妈的爱情是天长地久的，为此，我曾经骄傲、自豪。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过，这世上，只有我妈妈对爸爸的爱才是最真最深的，只有我爸爸对妈妈的爱才是最坚最贞的。如今看来是我错了。爸爸，看起来我错的还不是一点点。爸爸呀，我真的想不通，这么多年都走过来了，您这老了老了，日子过得好好的，怎么突然想到结婚了？您让我的脸往哪儿搁？您又将自己的脸往哪搁？爸爸，作为您的女儿，我不是固执，更不是不想您幸福。我只是想不通，幸福明明就在您面前，您却不要，还蒙着眼睛去寻找那不是幸福的所谓幸福。我只想问您一句话，您有什么把握确定那个女人不是另有所图？既然您想过自己想过的生活，那好，我不干涉。但也别指望我们会回来祝福！
　　 对那封邮件，父亲没作过多的申辩，只弱弱地回了九个字，两个句号——爸爸不强求。来日方长。
　　 父亲与那个女人如期结婚了。据说，父亲为了那个女人，还特别在大酒店里订了三桌酒席，请了亲朋好友和那帮知青朋友。
　　 对父亲的这桩婚事，我明里说不干涉，暗地里，还是通过我母亲旁支的关系，将那个女人打听了个清清楚楚。原来，那女人是个离异多年的女人，而离异的原因据说还非常另类。如今的她年纪不轻，没有子女，没有房子。打听的人在电话里告诉我说，那女人傍上你父亲，肯定就是图你家的房子和你爸爸的退休工资，这一点，你一定要提高警惕。打听的人甚至建议我无论如何得回一趟老家，得趁早把房子过户到我的名下。对钱和房子，我并不十分看重，但我看重父亲与我的亲情，我不想父亲被一个不明底细又心怀叵测的女人骗了。但事已至此，我只有徒生气恼的份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