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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流年】我选择紫色(随笔外一则)


作者:汗漫 童生,896.0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0267发表时间:2019-09-05 16:58:39

【流年】我选择紫色(随笔外一则)
   南阳籍台湾诗人周梦蝶,诗作数量不多,只有《孤独国》《还魂草》等诗集。《周梦蝶·世纪诗选》是一本选集,辗转在手,如获至宝。繁体,竖排,纸色古旧,与周先生穿长衫的瘦弱形象吻合。
   同一首诗,繁体与简体的视觉效果差别很大:繁体句子像繁枝密叶、森森夏木,简体句子,像枝寒叶尽的冬树。低温的老年,宜读繁体驱寒。炎热的少年宜读简体,降温。我处中年,淡暑新秋,在繁简两种字体之间徘徊——看周梦蝶在两种字体里,一阵寒,一阵热。
   读周梦蝶诗作的过程中,我也在看香港制作的系列纪录片《他们在岛屿上写作》。每一集纪录一位台湾作家的生活,包含余光中、林海音、洛夫、周梦蝶等等。最感动我的还是南阳乡亲周梦蝶。一口蒸腾着中原土腥气的乡音,几十年未变,狷介、固执如其性情。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南阳山区一个农家遗腹子周起述,来到动乱中的人间。十一岁读私塾,初中毕业考入开封师范学校。为躲避战乱,学校迁入南阳山区,周起述未毕业即作为国民党青年军战士,南撤,经上海,越海而去,改名周梦蝶。母亲、妻、两子,在故乡相继死去。同一时期,被迫或自愿随国民党军队去台湾的南阳籍青年学生很多,包括诗人痖弦。在台湾,周梦蝶退伍后,做茶馆雇员、守墓人谋生。之后在武昌街“明星咖啡馆”门口摆书摊,每天挣够三十台币就可维持最低水准的生活,足以思考、读书、写作、坐禅。他把街头而非寺庙作为禅修之地,多么难。“忧喜心忘便是禅”(白居易),心忘忧喜,多么难。
   与圆融、宽和,当过演员、电台台长,晚年定居加拿大的同乡人痖弦相比,周梦蝶羞涩、孤单,与他人相处往往寡言。与女子聊天就比较愉快,会用诗意的话缓慢赞美女子的衣着、风致。喜欢参加婚礼,有鲜艳女子可看、可赞美,但也仅仅是小心翼翼地看、小心翼翼地赞美而已,不逾规矩。一个独居者、参禅者,在婚礼和女子们的美好中,缓解思想和肉体的孤寒。纪录片《他们在岛屿上写作》中,一女子回忆自己二十三岁时与六十四岁的周梦蝶约会的场景:她提前一小时到达约定的车站,周先生已提前两小时盘坐细雨中,像蒲团上的僧、荷叶上的蜻蜓……
   周梦蝶一生只说中原方言——用一口方言才能维系与故土的联系?与他人对话,周梦蝶总捏着笔、纸,辅助说明他人难以听懂的语意。选择难懂的方言,就是选择一条难懂的路——一条寂静、孤僻的小路,有三两蝴蝶从小路那一端的荒草间飞来、从庄子时代飞来。蝴蝶这一意象,在周梦蝶的诗中、笔名中持续出现——蝴蝶和笔,让他有勇气把这异乡的生活坚持下来。他的诗,有情有禅有陷溺有超越,语调枯瘦,似乎暗通于南宋姜白石、现代废名。
   周梦蝶视比自己小几岁的余光中为师,向其请教现代诗的定义。余光中回答:“美与力。”周梦蝶诗中的美与力,余光中懂。他认为,周梦蝶是一个“大伤心人”,“他写诗像炼石补天,补心中的遗憾”。炼石补天的人,多么伤心,就多么有力、美。
   在这一纪录片中,周梦蝶用乡音朗诵:
   我选择紫色
   我选择早睡早起早出早归
   我选择冷粥,破砚,晴窗:忙人之所闲而闲人之所忙
  
   我选择读其书诵其诗,而不必识其人
   我选择不妨有佳篇而无佳句。
   我选择好风如水,有不速之客一人来
  
   我选择春江水暖,竹外桃花三两枝
   我选择渐行渐远,渐与夕阳山外山为一,而曾未偏离足下一毫末
   我选择电话亭:多少是非恩怨,虽经于耳,不入于心
  
   我选择持箸挥毫捉刀与亲友言别时互握而外,都使用左手
   我选择元宵有雪,中秋无月;情人百年三万六千日,只六千日好合
   我选择寂静。铿然!如一毫秋蚊之睫之坠落,万方皆惊
   我选择不选择
  
   这一首诗题为《我选择》,仿波兰诗人辛波斯卡《种种可能》。我试试用普通话来朗诵,效果大打折扣。像他那样,我用故乡方言念一遍,内心就仿佛喝过冷粥,仿佛晴窗下的破砚,隐隐痛。宋朝时期的官话、中原方言,适宜断交、诀别、传令,语调沉痛而决绝,似乎有一把板胡、一只梆子、一面鼓,在嘶哑、急促、隐忍地伴奏。台北某茶馆内,周梦蝶坐在曾经与恋人相会时所坐的老位置上,怀念,吟诵:
   若欲相见,只须于悄无人处呼名,乃至
   只须于心头一跳一热,微微
   微微微微一热一跳一热
   然后,他哭了。像孩子一样哭了。我坐在上海一间公寓的客厅里,看着电视中的这一场景,两眼泪水,也像一个客人面对这无主的世界。
   周梦蝶喜欢紫色。他说,紫,忧伤、不引人注目。
   在给余光中七十寿辰写的献诗《坚持之必要》结尾,再次写到蝴蝶、紫蝴蝶:
   川端桥上的风
   仍三十年前一般的吹着
   角黍香依旧
   水香依旧
   青云衣兮白霓
   援北斗兮酌桂桨
   举长矢兮射天狼
  
   隔岸一影紫蝴蝶
   犹逆风贴水而飞
   低低的
   低低低低的
   他在生活和语言中,坚持蝴蝶的紫色和低微,就像他敬爱余光中一身云衣的晴朗和高迈。这首诗写了三十天。周梦蝶每天带着干粮、纸、笔,到茶楼里坐下来,写,在余光中生日前终于写完,高兴得很,像孩子。
   还有一首诗,周梦蝶想了、写了四十年,就是《好雪,片片不落别处》,十行,在老得捏不紧笔之前,终于写出来,像孩子一样高兴得很。如果没有诗,周梦蝶或许早就消失于人间。他也是一场好雪,落于素纸——一个诗人,在纸上,就是在故乡。除了一张素纸,也没有别处可落了。
   诗,本质上是诗人的自度曲——在“水调歌头”“浣溪沙”“踏莎行”“满江红”之外,脱离既定范式,度万物于胸次而自成一曲,让后人演奏、倾听——“朱弦一拂遗音在,却是当年寂寞心”(元好问)。周梦蝶且古且新,在西方现代诗歌与中国古典话语传统的融汇间,自成一格,寂寞中一拂朱弦,遗音破空越海,让我倾听复心痛。
   《他们在岛屿上写作》片尾,是这样一个场景:周梦蝶裸体进入澡堂池水中洗澡,周围热气浮动如大雾;动作缓慢艰难,瘦骨嶙峋,如一支漏洞百出的晚秋荷叶——“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李商隐)。一生的雨,南阳的雨、上海的雨、台北的雨,打在一个游子身上,让我平平仄仄平仄仄地听。在澡堂,他是否想起童年裸体进入的中原荷塘?是否看到一只蝴蝶脱梦而飞,栩栩然、紫色,越海而去复归来?
   一只蝴蝶,比一头南阳盛产的黄牛脆弱、急促千万倍。但它美,因脆弱、急促而美——诗,就是将种种的脆弱、急促,挽留于纸墨间。在远离大陆的孤岛上,他梦着、写着蝴蝶,尤其是紫蝴蝶,那种不张扬的、美到极致的颜色,是乡愁的颜色。
   二〇一四年五月,九十四岁的周梦蝶因肺炎去世,化为蝴蝶,浴火而飞。
   这一天,我恰恰自上海回南阳参加同学会。周遭湖光山色,在周梦蝶的梦里应该屡屡出现过吧。我替一个游子、一只蝴蝶,回到故园。
  
   ◎哑了的琴弦,要回到板胡
  
   啊,我们抬着棺木
   啊,一个灰蝴蝶引路
   啊,你死了的外乡人
   啊,你的葬村已近
   啊,你想歇歇该多好
   啊,从摇篮忙到今朝
   啊,没有墓碑
   啊,种一向日葵
   啊,今夜原野上只有你一人
   啊,不要怕,太阳落了还有星辰
   啊,我们的妻子在远远叫喊
   啊,我们回去了!我们回去了
   南阳籍台湾诗人痖弦一九五六年写的这首诗《葬曲》,像提前写给二〇一四年去世的同乡诗人周梦蝶——“一个灰蝴蝶引路”,周梦蝶喜欢的紫蝴蝶,在送葬的路上,突变成了灰蝴蝶?
   痖弦喜欢在诗中用“啊”“呀”一类感叹词。
   作为痖弦、周梦蝶的同乡后辈,读这些诗,我像面对着一台南阳地方戏的小舞台——油灯、马灯、电灯、激光灯这些灯具次第更新换代,灯火下的才子老吏、闺秀怨妇,持续在吟诵、纠缠、痛陈,声声急,板胡、三弦、锣鼓、唢呐、梆子在追问、质疑、渲染,“啊”“呀”声不绝,把旧悲新欢推向高潮。人散后,一钩新月高悬于盆地上空,像舞台上那一盏灯,照耀这尘世里广大无名的哀愁。
   痖弦诗歌中的音乐性、节奏感,显然来自南阳盆地里的民间谣曲与地方戏,来自二嬷嬷们的哭诉与祈求。当一个亲人拍腿或者抚胸,发出“我的天呀”“我的妈啊”的惊叹,那一定是遇到了巨大的劫难或惊喜。
   痖弦以“哑了的琴弦”为笔名,那琴弦、那具已经苍老的身体,因离开一把巨大板胡——南阳——而哑寂。他必须时时还乡,把自己、把这一根琴弦,归还给那把板胡,才能在紧锣密鼓里重新发声,获得响亮的水袖和月光。
   一九三二年出生、一九四九年随国民党部队南下,渡海,痖弦或者说王庆麟,在八十年代初次回到大陆,母亲已去世。他把家门前一块捶布石背回加拿大寓所,天天在这块石头上,复原母亲的捣衣声、叹息声、哭泣声。母亲临死前让邻居传话给痖弦:“他早晚会回来的,给他说,娘想他呀……”
   又一声“呀”。
   痖弦的诗歌必然充满了“啊”和“呀”。
   在加拿大寓所,痖弦收藏了众多南阳器物:戏锣、货锣、童锣、更锣、手炉、水烟袋、算盘、猪食槽、鸡碗、钱庄的升斗、插秧时保护指甲的铜片、马灯、汽灯、油灯……
   一盏古典的南阳油灯,大致上由灯台、灯碗各自独立的两部分组成。“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这是南阳人都会唱的童谣,可见灯台之嶙峋高危。把灯碗放到灯台上,灯光照耀的范围就阔大了,可供孩子读书,妇人纺线、织布、绣花,狗蹲在墙角斜看屋梁悬吊的箩筐里盛放的咸肉……
   灯台分量较重,可以避免倾倒。灯碗内装满油和灯草,很轻巧,单独拎起来,去黑沉沉的院落里关门或开门,吱呀一声,就送走一个客人、迎来一个相好。
   痖弦甚至把一只夜壶带回加拿大。尿垢深厚。他花了半天工夫才借助于洗涤液、肥皂水清洗干净,而不至于被海关拒绝其越出国境线。不登大雅之堂的夜壶,装满煤油或菜籽油,再插入棉绳作为灯芯,就能登上舞台冒充油灯,散发出壮烈的光芒,去支持一场悲剧或喜剧。
   需要一些器物作为证据,来加固一个人对往事来路的记忆。需要“啊”和“呀”,来回响亲爱者的喜、怒、哀、乐、悲、恐、惊。
   写作,就是在纸上还乡,让一支笔像琴弦回到板胡上——痖弦嘹亮,紧拉慢唱。
   最喜欢他的《红玉米》:
   宣统那年的风吹着
   吹着那串红玉米
   它就在屋檐下挂着
   好像整个北方
   整个北方的忧郁
   都挂在那儿
  
   犹似一些逃学的下午
   雪使私塾先生的戒尺冷了
   表姊的驴儿就拴在桑树下面
   犹似唢呐吹起
   道士们喃喃着
   祖父的亡灵到京城去还没有回来
   犹似叫哥哥的葫芦儿藏在棉袍里
   一点点凄凉,一点点温暖
   以及铜环滚过岗子
   遥见外婆家的荞麦田
   便哭了
   就是那种红玉米
   挂着,久久地
   在屋檐下
   宣统那年的风吹着
  
   这首诗没有了“啊”和“呀”,痖弦把它们吞进了自己的心肠?“整个北方的忧郁”,更深重了。
   宣统那年的风已经不再吹,南阳盆地的红玉米继续在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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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两篇写台湾诗人的随笔,因为两位诗人都是原籍南阳的老乡,而且笔者也是南阳人,而互相勾连,融为一体。第一篇,写周梦蝶,重点写他生活的颠沛流离和艰涩困窘,而这样的生活,就养成了他的羞涩、孤单、寡言,并坚持一生只说中原方言。梦蝶之名,既源于庄子,也与诗人精神取向有关。他的诗,尤其适于用南阳方言诵读,最适于表达诗人心中的隐痛。周梦蝶喜欢紫色,喜欢蝴蝶,恰与他的忧伤和内敛、超凡脱俗紧密契合。周梦蝶诗里所蕴涵的力和美也恰如美到极致也晕染乡愁的蝴蝶。作者选取老年周梦蝶裸体入浴的场景,让他的身形,动作一并具象化了他的名字和诗意。写痖弦,紧扣哑了的琴弦,写他爱用“啊、呀”一类叹词写诗,而这一特点,恰是南阳民俗和地方戏曲的语言表达习惯,作者抓住这一点,解释了诗人痖弦诗歌中的地域特色以及其中所蕴含的浓得化不开的乡思。作者又抓住诗人喜欢收藏南阳器物的习惯,从另一个侧面展现诗人浓郁而深重的乡愁。两篇散文,构思精巧,选材独具匠心,而且,也像他笔下的两位诗人的诗一样,其诗化的语言,充满意境美和淡淡的忧郁。笔者与他所咏赞的两位诗人,在灵魂世界达到了零距离的沟通和理解。佳作,流年倾情推荐赏读。【编辑:快乐一轻舟】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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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快乐一轻舟        2019-09-05 17:02:30
  对两位诗人及其诗作的解读,深刻,隽永,独具慧眼。
已是人间不系舟,此心元自不惊鸥,卧看骇浪与天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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