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中国故事】我和师傅苏秀才(征文·散文)
人的一生很漫长,记忆会流失,但总有一些人,一些事浮在你的脑海里,愈久弥新。
四十多年过去了,我也早在江南落地生根,娶妻生子。但总是忘不了我的第一个师傅苏秀才。虽然师傅教给我的技艺已经生疏得拿不出手,但师傅的音容笑貌,却常常在脑海里。有两次我还在梦中遇到师傅,师傅总是问我一句话,宁宁,你又给我扎昏了几个人?然后就是她爽朗的笑声。那银铃般干净的笑声,将我从睡梦中唤醒。然后,我就睁着眼睛,在暗夜里“过电影”。
我师傅那时大约有四十多岁吧,喝酒、喝茶都是高手。她喝酒一点都没有女人的斯文,不论是男是女,凡是谁要跟她碰杯,一斤“二锅头”倒满两个大搪瓷杯,不等人家说话,端起来,一仰脖子,咕咚、咕咚灌下去,气不喘,脸不红。只此一次,人家再不敢约她喝酒。
师傅喝茶有点讲究,她永远用玻璃杯喝绿茶,一小口、一小口抿着喝,只有喝茶的时候,她才有女性的温柔。
师傅虽然人到中年,却面容姣好,风韵犹存。她长得不高不矮,身材有些发福,胸脯浑圆饱满,一张圆脸黑里透红。她有着小巧的鼻子,眉心长着颗黑痣,时常与两只滴溜滚圆的黑眼珠成等腰三角形。她的薄嘴自然红,真的称得上是樱桃小嘴,两只嘴角上翘,让人觉得她总在微笑。
十五岁那年,母亲就开始替我发愁。她常常望着我一头秋风里乱草窝般的长发说,你这又没书读,又没啥技能,以后咋办呢?那个年月,估计家家都愁。大学已经快十年不招生了,社会上到处还在斗斗斗!大字报,大辩论,今天反击这个风,明天反击那个风,天怒、地冤、人愁。那个夏天,母亲整天的念叨,让我好生心烦,只有土围子外那棵歪脖柳上的鸣蝉理解我,它知了——知了的叫声,算是代我回答母亲的唠叨。
其实,我也心烦。小小年纪,就学着种菜、开车床、做蜂窝煤炉子,还到织布厂装过梭子。虽然做一天只有五毛钱,也远比我在大山里种地的爷爷挣得多,他算是整劳力,在生产队里,拉一天锄沟,记十个工分,只有五分钱。这在城里,只够买一根棒冰。我不耐烦母亲的唠叨,对她说,我知道你要我好好读书,上大学,可人家大学不开门,有啥办法?不读书,我进工厂做工。再大不了,我回老家跟着爷爷种地,总行吧?反正饿不死!
我摔了门,忿忿离家出去闲逛。那个年代,我们被教育要“胸怀祖国,放眼世界”。可眼前的困境是,上学,大学关了;做工,企业也进不去,招工指标,没有后门,根本拿不着。所以,初中毕业,我就联合了几个同学,去联纺公社找革委会主任,要求到边疆去屯垦,到广阔天地去大有作为。主任,盯着我看了半天,一脸坏笑,你们是想找个地方,不掏钱混饭吃吧?去去去,回家去吧,等满了十八岁再来找我。主任说完话,进来几个戴红袖箍的大汉,拎小鸡一般,把我们拎了出去。在院墙外,我回过头来,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却看见主任笑哈哈地,他说,回家好好读书吧,走吧,别瞎闹哄。
我在外面瞎混了一天,等天黑了没地方去,只好又回到自己的窝。我们家住在太行山下一座山城的工棚区,是来自山东青岛的一支工程队建造的临时工房。我家只有一居室,没厨房、没卫生间,更没有什么客厅之类,吃喝拉撒全在十来个平方里,母亲和我们一窝孩子挤在一起。十二岁时,我写了首打油诗给远在天边航空兵机场的父亲,一上蓝天多逍遥,欲与天公试比高。锅灶绑在大腿上,一人不饿全家饱。我写得很恶毒,父亲却对战友们炫耀说,我这个长子早熟,有才气。父亲根本就不理睬我,小八路出身的他,一路南北征战,军营才是他的家。他一个人住着大房子,吃着空勤灶。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用换工的办法,给人家做土坯砖,一块土坯砖有四块红砖大。虽然和稻草泥很累人,我还是坚持每天放学后做三十块。这样,一个多月后,乡邻们帮我家砌了个土围子,我给家里垒了个厨房。我还自私自利地圈了块地,有了个自己独占的窝。因为十五岁了,我觉得不能再和母亲与姊妹们住在一起。我的窝很小,只有四个平米,一床一椅而已。但晚上点上煤油灯读书,让我感到很惬意,因为不用再听母亲的唠叨,多早晚了……赶快熄灯睡觉!
母亲虽然常常为我的任性不听话而烦恼,但更为我的前途忧虑。后来想来想去,她把自己医院的同事苏秀才介绍给我,让我拜她做了师傅。母亲偏长药剂配方,对疮疤治疗颇有体会。苏秀才则是中医世家出身,最拿手的是针灸推拿,跌打损伤。我去拜师的那个早上,有个病人在工地上扭伤了腰,动弹不得,被人用担架抬进病房。师傅也不管人家坐住坐不住,把他按在理疗椅上,蛮横地要求病人垂手端坐,然后用左手拇指和食指在双侧天柱穴上稍作点按,眨眼功夫,右手就将两根银针刺了进去。扎了针,师傅就去为别人拔火罐、推拿了,将这个病人撂在一边。过了十五分钟,师傅走过来,对伤了腰的病人说,走了,走了,这个椅子别人要用了。病人有些愤懑地站起来,像是要骂人,可腰身一扭,嘴角忽然有了笑容,两手一拍,高叫一声,嘿,好了!
这以后,我才知道,师傅原名叫苏绣彩,因为医术高明,人又聪慧,写一笔娟秀欧体,所以人送绰号苏秀才。拜师那天,我眼见师傅的做派有些像是《水浒传》里的母大虫顾大嫂,见她时,面上就露出些胆怯。我给她鞠躬拜师时,刚一低头,还没有探身下去,就被她薅住衣领子把脑袋提溜起来。她笑嘻嘻地说,新社会不兴这个老理,按老理你得叫声师娘,给我磕头呢。这样吧,师傅我爱吃肉包子,你到食堂给我买两个肉包子,就算拜师了。
肉包子拜师,我心里暗自发笑,这个师傅也忒古怪。不过,那个年月,肉包子也是稀罕物,那时物质稀缺,啥都凭票供应,穿衣要布票,吃饭要粮票,一个人一个月凭票供应三两油,四两肉。我少不更事,出门就奔食堂去。师傅的助手、推拿师“捏捏”,追了出来,他说,你这样去,人家没人卖肉包子给你。你到了食堂别去窗口,到里边去找管理员,就说,我是苏秀才徒弟,她要吃肉包子!你别的话一句别多说,拿了包子就回来。
我听了“捏捏”的话,一分钱没花,拿回来五只大肉包子。后来,我才知道,师傅给人看病,几乎就是一针见效。她不收钱,不收礼,就收大肉包子。而且收的肉包子都是限量版的,最多不超过五只。谁送多了,她就竖起柳眉要骂人。食堂的大师傅们,和面、剁菜,挥舞刀铲,难免闪腰、脱臼、抽筋,找苏秀才,肉包子送上,一准手到病除。为啥对肉包子情有独钟?这个梗,也是师傅自己说破的。
五十年代末,全国闹饥荒。师傅二十四、五了,还没嫁人。师傅年轻时,是个美人儿,身边不缺小伙子,但她看不上人家,尤其是看不上没饭吃的“穷鬼”。那时,一天只有两顿稀饭,她每天想的就是如何填饱肚子。于是,有一天,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宣布,谁能给我弄来五个大肉包子,我就嫁给谁!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当天下午,就有个开长途汽车的小伙子,给她送来五只白亮亮的大肉包子。师傅不食言,吃完包子,就把自己给嫁了。谁说闪婚不牢靠?师傅靠五只大肉包子的姻缘,不离不弃,幸福了一辈子。
师傅带徒弟,不走常规路,一点不认真。头一天拜了师,她丢给我两本书,《针灸甲乙经》《针灸探微》。让我没事翻着读,先把十二经络和两脉背熟了。师傅还给了我一个草纸垫子和一根两寸银针,让我学着在上面扎,什么时候,能一针到底了,再找她。这两件事没完成前,不能见她的面。完不成事,你该遛弯遛弯,该干啥干啥。我翻开书一读,全是文言文,什么黄帝内经、阴阳五行,子午流注,我心说,这都是封建迷信嘛。可我不敢大声说出来。说出来我怕进学习班,拉了师傅一起挨批斗。好在那时国家时兴“赤脚医生”,针灸也是赤脚大仙们的必备课程。
那个年代,没有电视,没有手机,收音机都是稀罕物,更没啥地方跳舞、搓麻将。估计谁敢搓麻将,手都会被人剁了。啥都没有,人就专心。反正也没书读,我就捧着《针灸甲乙经》傻看。书读得半晕半懂,不过文言文的水准倒是突飞猛进,以后,我读大学,考职称,还都要感谢那时给苏秀才逼出的底子。白天在学校上课,我就拿了书,竖在课桌上打掩护,两只手,放在课桌抽屉里练习戳针。我自小学做家务,手不算笨,很快就练习得能够一针戳到底。师傅又找了棉布、棉花做成垫子给我扎,很快我旋转着也能扎到底。师傅见了我的演示,非常高兴。我又把“手太阴肺经”“足阳明胃经”……督脉、任脉等一干经络背给她听。师傅见我背得滚瓜烂熟,当场赏了我一只大肉包子。说,小东西,我看你行!
自从被师傅说过,小东西,我看你行。我就开始成了苏秀才的跟屁虫。不论师傅给人看舌、号脉,扎针、烤电、拔火罐,烧艾灸,我都站在她身边看着。如何取穴位,如何进针,是提插还是搓捻,师傅都一招一式地教我。尤其是取穴位的量算,进针的深浅,师傅都关照我,一定要根据病人的年纪和胖瘦长短灵活把握,不可死背书上的教条。师傅说,死背教条的可以去教书,但当不了医生,看不了病。师傅有时把针扎下去了,又提上来,把针交给我,让我亲手扎下去,以此让我体会病人扎针后得气的状况。有时病人见我个毛头小子扎针不大乐意,师傅就笑着对人家说,这多扎的一针,不另外收费。师傅笑得甜蜜,那些老爷们也就连连表示,没事,没事。
师傅长得灵秀,医术高明,性格又豪爽像男人,用现代话说,周围自然就有一众“粉丝”。我觉得师傅样样都好,就是政治上不上进。我看她平时唱歌、哼小曲儿,挺有劲的,可只要组织上一开会或组织学习,她就打瞌睡。这个派、那个派,不管什么战斗队,她都不参加。一让她发言,她就喊着要上厕所。师傅的字,写得娟秀,可领导让她抄大字报,她就提条件,要吃大肉包子。领导无奈,从此不叫她苏秀才,给她另外起了个绰号“小迷糊”。师傅对这个绰号,一点不恼,还四处张扬,好像这是个什么模范称号似的。等到那场动乱结束,我长大进了兵营当了文书,回想当年,不由地感叹,师傅真是个有大智慧的人!
大智慧的师傅,当年也干过一件“蠢事”。师傅容貌姣好,丈夫是个跑长途的司机,经常几天甚至几周的跑在运输线上。石榴花当庭独立,难免招来狂蜂浪蝶绕飞。只是绕飞就算了,有些人还不怀好意。这天有个造反派头目,跑进理疗科,点名说要师傅给他推拿。师傅笑着说,“捏捏”是推拿师,手艺比我好多了。那个头目把“捏捏”推开,非要师傅给他推拿。推搡间,趁机在师傅挺起的胸前捏了两把。师傅嘻嘻笑着后退,反手一记耳光清脆地打在他的脸上。师傅是有内功的人,一巴掌上去,留下五个红指印。接着顺手一个抬肩,头目的右手就脱了臼,痛得他高声大叫。师傅依旧一脸堆笑,弓了下腰,对不起,司令同志,刚才失手了。我这就给您推拿。
那个司令同志,拧着眉毛,跌坐在理疗椅上。随着师傅的手法上下,又高高低低地发出一声声怪叫。临行,他恨恨地说,苏绣彩,你有种,你等着瞧!师傅笑盈盈地说,司令您慢走,咱就骑驴看唱本吧,后会有期。司令等着报复,可老天不给他机会。不知怎地,他忽然成了“反革命”,被抓起来了。师傅听说了,把我喊过来,去,小东西,给师傅买五只大肉包子。师傅在人前装得举重若轻,其实,她很后怕。她几次悄悄问“捏捏”,他要把我抓去办学习班咋办呀?
跟了师傅六个月之后,我获得师傅许可,第一次给病人扎针。这是个长头,刀型脸的男人,年纪大约四十几岁,看样子像是个纺织厂的工人。他说话声音嘶哑,好几天了。我根据师傅所教,选了廉泉、合谷、人迎、扶突、鱼际几个穴位,准备给他扎针。我认真消毒,仔细选了穴位,扎进廉泉穴的时候,他脸上忽然冒出许多汗水,扎进合谷穴,他脸色蜡黄,我还没来得及提针,他就突然昏了过去。我当时就吓傻了,情不自禁地大喊一声,师傅,出大事啦!喊罢,一屁股蹲在了地上。师傅从隔壁推拿室走过来,看了一眼病人手上的银针,笑嘻嘻地说,小东西,你本事大,两针就能扎昏个大汉子,比师傅厉害多了。她拎着我的脖领子,把我提起来,瞧你那点出息,一个合谷穴,扎不死人。看清楚了,在合谷穴边上再扎一针,进针五分。把旧针提出来。真是神了,师傅喊声,醒!那个刀型脸的大汉就睁开了眼。师傅对我说,小东西,你记住了,行医的人,要有定力。天塌下来,也不能慌了神。你不慌,病人才会信任你。
又过了五个月,我应征入伍,当兵去了。跟师傅学了个半拉子,算是个没出师的徒弟。虽然是个半拉子徒弟,我在军营里,还真派上不少用场。部队训练,少不了跌打损伤,崴脚扭腰,我用师傅教的招数,治好不少战友们的小伤小病,但是终因技艺不到家,派不上大用场。在我代理卫生员的日子里,战友们给我起了个绰号“蒙古大夫”,说我治治牲口还可以,给人看病,不大称职。好像师傅也是这样说我的。那年我在太行山修渠,地铺上睡着我的同学“三”。“三”有个毛病,就是夜里尿床。有次,他竟然尿过了边界,浸到了我的褥子上。情急之下,我拿出一根四寸钢针,本应扎小腿上的三阴交,我噗的一声,给他扎进了气海穴,疼得他噢地一声猫叫。说来也奇了怪了,他从此再也不尿床了,参加工作后,还一直感谢我。直到如今,同学相会,大家还夸赞我是“神针”。只有师傅听说了,笑着对我说,蒙古大夫呀,你这不是给人扎好的,是把人吓好的。医者,是掌握人性命的人,要十二分谨慎,千万鲁莽不得。你呀,不是个行医之人。
知徒莫如其师。师傅说得对,我确实不是行医之人。虽然在部队代理了一些时候的卫生员,最后还是扛上冲锋枪,在山地里站岗放哨。部队转业后,我当过钳工、搞过管理、做过科协主席、也弄过咨询诊断,就是没有再和医疗卫生沾过边。而且,随着岁月的流失,我从师傅那儿学到的技艺,也大多还了回去。如今四十多年过去了,我已经把经络、穴位、子午流注丢到爪哇国去了。只是,师傅的音容笑貌和她教给我的做人道理,还深深埋在我的记忆里。
师傅应该快九十岁了吧?有同学从太行山下的山城来,他们告诉我,师傅和当年给了她五个大肉包子的丈夫生活得挺幸福,一个拉二胡,一个跳广场舞,只是,她最大的口福,还是大肉包子。这个习惯,恐怕她会带进另一个世界去。

建议二哥把师傅的手艺拾掇起来,退了休,开个门诊,传承并发扬光大师傅的高超医术。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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