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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叶子的表情(散文)


作者:祁云枝 白丁,98.2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947发表时间:2019-09-08 23:43:35

【流年】叶子的表情(散文)
   翠色的庄稼、树叶、草叶,铺满了田野,也笼满我整个童年。
   或大或小、或肥或瘦的叶子,有着工笔画一样的外形,充盈着深深浅浅的绿,心思缜密的脉络,递送出好闻的香。
   是叶子,让我物质贫朴的童年,在长长的记忆里,闪烁出富裕的色泽。
   叶子的模样,曾经激励了我的想象。
   茅草藏在叶缘里的锋芒,像一首婉约诗词里的粗犷句子,暴露了它的心机。鲁班先生慧眼识草,他发明了锯子。那时,我缺乏慧眼,被茅草割伤几次后,终于对它刮目。
   春天里,构树上生出满树的绿鸟,尖嘴尖翅,有风没风都惦记着飞翔,一点儿也不安生。
   “接天莲叶无穷碧”。那时,我不明白,这样的景象是大诗人的想象呢,还是诗人太夸张。在渭北旱塬上,和水亲近的植物,我只见过东沟河边的红蓼,我们叫它狗尾巴花。红蓼花盛开时也粉红可人,叶子稀疏地挂在红红的茎秆上,叶子的绿,甚至遮不住茎秆的红,更不可能铺展出无穷碧。
   在乡下,只有一望无际的麦田,才可以从眼前,一直绿到天边。
   三十年前,细韭菜叶一样的麦苗我见太多了,麦苗身上的气势我看不到,或者,是我不愿意看到。有那么一阵子,我一心想见见诗里的荷叶。
   “兴庆公园里的荷叶,有筛子那么大,形状,就像被大风吹翻过去的伞。”麦萍放下手里的铲铲,双手举过头顶,原地旋转了一圈,给我比划荷叶的形状。麦萍和我同村同班,小脸大眼,笑起来声音潺潺的,露出尖尖的虎牙。她前阵子去了一趟西安。之后几天,放学后我俩去地里剜猪草时,麦萍就给我一遍遍讲述她在城里的见闻,眼睛里有了一层我说不清道不明的薄雾。城里娃男的又高又帅,女的又白又俊。在城里逛,去哪里都可以坐公交车,公交车司机里还有女娃娃。城里夜晚的霓虹灯,好美。那些天,麦萍说的最多的,是兴庆公园,是公园里的荷叶,荷花,湖水,还有游船,像天堂哎。这句话,也是麦萍最新的口头禅。当然,那时我和麦萍都不知道天堂到底什么模样,但一致确信,天堂,一定是比我们的生活美好很多倍的存在。
   麦萍的话,在我的心里也播下一粒构树种子,呼啦啦发芽长叶,满树的叶子,写满了对城市生活的渴望。以至于我和麦萍很快约定,长大后,我们都要生活在天堂——城里。
   春天里,一场雨后,麦田里的草蹭蹭蹭蹿长起来,刺蓟、打碗花、苦苦菜、蒲公英、猪殃殃、婆婆纳,都比麦苗长势旺。曾经无数个黄昏,下午放学后,我和麦萍各自回家,放下书包,便提起草笼,匆匆赶往村东头的楸树下集合,一同前往麦地里拔草。
   麦萍手脚麻利,她的草笼总是先于我装满青草。拔草时,我多半时间心不在焉,一会儿被落在打碗花上的蝴蝶吸引,一会儿对着蒲公英的种子发呆,或者,揪一把狗尾巴草编起了兔子。我的草笼里,草的数量和体积,永远赶不上麦萍的。好在,我妈不会因此责备我,我家的猪也不介意它主食之后的青菜有多少,它似乎只在意青草是否新鲜,这点,我做到了。
  
   二
   麦萍长得漂亮,也注重打扮。
   穿在她身上的粗布衣衫,总有婀娜的腰线。好几次,我看见她在上衣的腰部缝纫细长的折子,之后,用烧热的铸铁熨斗,隔了湿毛巾熨平。改造后的衣服,完美贴合了她纤细的腰身。麦萍脚上的那双千层底布鞋,天天像新的。那是一双她妈手工缝制的偏带鞋,黑色的条绒鞋帮,白洋布鞋底。鞋底外露的一圈,白亮亮的大老远就晃眼,麦萍给我说这是她洗鞋后用白粉笔涂抹的功劳。放学后我们去地里剜猪草时,麦萍会换上另一双鞋子。
   麦萍两根齐腰的长辫子,柔顺光亮,梳得一丝不苟,走路时颠颠地打着节拍。她的衣服口袋里,随时装着一把小梳子。一旦她的草笼里装满青草,她就停下来,解开辫子梳头。起初,她只给自己梳,学着年画里铁梅的发型,换着花样编辫子。头发分成三股、六股、九股,甚至是十二股,编好了拆,拆了再编,不厌其烦。麦萍梳辫子的时候,手指头上像是生了眼睛,分成股的头发,借助于她手指的力量绞过来,扭过去,没有一根头发走错门。梳着一根长辫子的麦萍,比画里的铁梅还要美,甩辫子,扬眉睁眼,捻指揉手全都是电影里演员的做派,只可惜我们村子天高皇帝远,麦萍的演员梦一直没法子兑现,只能表演给我一个人看。
   从西安逛了一圈回来后,麦萍开始喜欢在我的头上捣饰。我的头发似乎总也长不长,发梢及肩就停滞不前了。我不长不短的头发,在麦萍的手下日日焕发出神采,她有时给我扎成高高的马尾,有时候,又给我把头发盘起来,光这盘头就花样百出,天知道她是怎么学会的。她一边给我捣饰,一边说城里人就是这么梳头的。一次,麦萍把我的头发分成无数股,每股编一根辫子,总共辫了十几根小辫子,完成后围着我左看右看,捂着嘴笑得弯下了腰。她笑完盯着我说,真像呢,我在西安看到的非洲姑娘就这样儿。我知道自己没有她漂亮,没有她的皮肤白,但也不至于像非洲人吧。我三两下撤掉头顶那些小小辫,披头散发赌气一个人往回走,麦萍看我真生气了,赶紧跑过来拉住我的手,一边说是自己口误,一边答应马上给我梳一个世界上最最漂亮的发型。我不记得自己是否真的拥有过世界上最漂亮的发型,但后来,我知道了那种密布非洲姑娘头皮的辫子,名叫脏辫。
   一天,我俩拔草时,麦萍明显心不在焉,该回家了,她草笼里的草还没有我的多。她不时停下来,眼睛不是看着草,而是呆呆地望着远方。临回家时她说:“我明天不去学校了,我妈让我回家种烤烟呢。我不像你成绩那么好,我熬到最后说不定也考不上,还不如早点回家,帮我妈干活。”麦萍说这话的时候,眼泪几乎要溢出眼眶,声音也在发抖。看到我不知所措的眼睛,她快速弯腰低头,使劲揪了一把猪也不吃的狗尾巴草。麦萍的父亲去世早,她是家里老大,还有个小她两岁的弟弟。
   麦萍辍学的时候,是初三的下半学期,时令刚刚进入春天不久。这个春天过去后,我也结束了放学后剜猪草的日子,我考到了县城中学读高中,一周回家一次。
   再次见到麦萍,是一年后的暑假,我专门去了麦萍家的自留地里找她。八九点钟的太阳,已经有了灼人的力道,地里成片的烟草正在开花,细碎的花苞,顶出粉红粉白的花朵,在阳光下散发出甜丝丝的香烟味。麦萍已从烟草植株上,摘下来一大堆成熟了的烟叶。这会儿她正把黄绿色的烟叶,一片片拢在一起,然后轧成捆,往身旁的架子车上堆放。这些又宽又大的烟叶,需要装车运回她家搭建的烤烟楼里进行烘烤。麦萍头戴草帽,几绺头发汗津津地贴在额头,两根辫子毛刺刺的。一件看不出颜色的宽大T恤,罩在她瘦弱的身上。麦萍明显黑了,也瘦了。我上前拉住她的手,叫她的名字。麦萍看到我,脸瞬间变得通红,一丝笑容僵在脸上。她窘迫地抽出手,又局促地在衣襟上来回搓。她手上的皮肤变得粗糙,上面沾满摘烟叶时留下的油腻污渍。麦萍低声说:“还是你上学好。种烟草,能把人累死,费劲劳神种出烟草,要一片片摘下叶子,再上炉烘烤,温度掌握不好,烟叶就变成了柴火,这一年就白忙活了。今年天旱,烟叶的收成也不好。”
   好长时间不见,我和麦萍想说的话很多,但那时,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些话堵在胸口,如待烤的烟叶般生涩。
   我读高三那年春节,收到麦萍的结婚请柬。婚礼上的麦萍,楚楚动人,合身的红色衣裙,勾勒出纤细的腰肢,我仿佛又看到少年时那个花朵般的女子。和麦萍只说了几句话,我明显察觉到,麦萍是不称心的,她的眉间锁着忧郁,我不明白她在自己的终身大事上何以如此,直到我看见了新郎官。当下巴肥厚、面颊泛油的新郎官第一次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时,我听到心底有东西碎裂的声音,一句话跳将出来: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新郎官看起来不止三十岁,矮胖,秃顶,深色的西装,紧紧地裹在腆起的肚皮上。
   吃筵席时,我忍不住对坐在一旁的姐说,这也太不般配了。我姐说,农村女子想嫁到城里,只能这样把自己下嫁,还弹嫌个啥。麦萍她妈身体不好,又要供弟弟上学,麦萍无法不答应这门婚事,现在靠种烤烟能挣几个钱啊。新郎官是西安市郊的农民,是麦萍在西安的亲戚给她介绍的,是个二婚,彩礼高。
   一阵冷风从杯盘间腾起。抬眼,窗外泡桐的树叶落得片甲不留,风从光秃秃的枝干间刮过,枝条们一起趔趄。隔了玻璃,都能感受到风的威力。
   我想起了我们早先的约定。
   麦萍站在婚姻的跳板上,果然一步跨进了城里,可这是麦萍当初想要的生活吗?至于我,时间越长,心底那个约定就越清晰。我知道,我只有加倍用功学习,才能拥有和麦萍不一样的命运。那阵子学习于我,就像赤脚攀爬一棵大树,树皮粗粝,荆棘丛生,可我不能停下自己的脚步。
  
   三
   麦萍结婚的那年夏天,我考上了大学。城市,缓缓在我眼前展开了双臂,我离当年的约定又近了一步。
   在大学里,我学的是植物学专业。打小和草亲密接触,那些绿色生命,滋养了我家的猪,也滋养了我对植物的兴趣。现在想来,我对植物的喜好,就缘自童年时我和麦萍一起剜猪草的日子,那些有趣的草诱惑了我,向我召唤,引导我的脚步,一步步在草叶间行走。
   四年后,我如愿分配到了省城植物园工作。大伞般舒展的荷叶,在离我办公室不远处的荷塘里,年年撑开又收起。第一眼看到莲蓬顶端分隔出一个个莲子时,我居然想到了脏辫,想起了麦萍。行走在西北最大的植物园里,那些我熟悉或陌生的树叶、草叶,一次次将我拉回我和植物的相遇之初,拉我回到故乡的田野。
   我想见到麦萍。我回老家时几次打听麦萍的下落,却无果。听我姐说,麦萍结婚后就没有回来过,或者,也回来过,只是我姐没有碰见。麦萍弟高考落榜后,去了南方打工,入赘到了当地,很快就把麦萍妈接过去帮忙看小孩了。
   时间如沙,缓缓漏进形形色色的叶子里。
   城市里的生活,自然不是天堂。与乡村比,城市里有摩天大楼,有现代化的交通工具,却没有清洁的空气;城市里有摩肩接踵的人群,有没完没了的应酬,却少有能够交心的朋友。城市夜晚的霓虹灯,只能愉悦眼睛,看久了,连眼睛也无法愉悦。目光所及,满街晃动着光怪陆离的脸。天亮了,霓虹灯梦一般消退隐匿。一座座灰头土脸的水泥建筑物,现出原形硬生生挤压过来,像日复一日繁忙的工作,像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也像巴尔扎克《高老头》里的一句台词:到处是真苦难,假欢喜。
   如果说,城市是一株巨大的国槐,我就是这棵大树上一片小小的叶子,渺小而卑微。日出日落间,我逐渐学会了辨识风霜雪雨,在狂风暴雨和雷电雾霾中磨砺自己,左飘右摇以保护自己。也学会了如何与其他叶子相处,旋转、拍打、发出哗啦啦的摩擦音或者笑声。曾经的往事,似乎一并被风吹走了。
   这个春天,我参与单位一项课题研究,需要一批月季苗作对比实验。开始那些天,我打了无数个电话,车辙几乎印满西安市郊所有的苗圃,结果却令我灰心,要么品种不全,要么规格不对。真没想到,寻找如此普通的实验材料,都如同在大海里捞针,真让人气馁。几天后,有同事推荐给我一串电话,打过去,和以往苗圃主人说的差不多,依然是什么都有,真假莫辨。死马当活马医呗,还得再去现场察看。
   这家苗圃坐落在终南山脚下,离我们单位不远,车行半个小时后抵达。见面,匆匆打过招呼,客主直奔月季圃。
   “枝枝,你是枝枝吧?我是麦萍啊。”熟悉的乡音,曾经熟悉的名字,突然间从苗圃主人的嘴巴里冒出来,像一把小小的鼓槌敲在心房上,身子不由一颤。枝枝,是我的小名,我妈说我刚出生时,身材瘦弱,像一根树枝。
   我一下子定住,吃惊地看向她,眼睛在她身上逡巡了好几遍。在我尚未翻找出麦萍当年的身影时,一串潺潺的笑声,似从岁月深处传来,我看到了尖尖的虎牙,心底的某根琴弦被轻轻拨响,她,是麦萍。
   眼前的麦萍,完全篡改了我的记忆。二十多年的光阴,让麦萍站在了瘦弱,娇小,甚至是自卑这些名词的反面。她丰满健壮,热情洋溢,像一株活得绿汪汪,枝叶茂盛的卷心菜。
   愣了不过几秒钟后,我和麦萍大叫,拥抱,话匣子打开。
  
   四
   自从认出了我,麦萍说话时,就刻意转换了频道,儿时的田野、麦苗和青草,在乡音里渐次苏醒。我静静地听着,心底,有无数匹马儿奔过。
   麦萍婚后育有一儿一女,女儿出生后不久,就发现了丈夫的婚外情。麦萍说:“前夫寡言,爱喝酒,酒后会发脾气摔东西,会对我动粗。平日里好吃懒做,吃了睡,睡了吃。起初,为了我弟上学,为了我多病的妈,这些我都忍了,无非是自己多干些,多受些皮肉之苦。我无法容忍他竟然在女儿出生两个月时在外面胡搞,我坚决要求离婚。我离婚的时候,已经没有当初结婚时那种惶恐无助的感觉了。离婚后,我和女儿分得两亩地。你知道,我从小就不怕吃苦,在那两亩地里,我种菜、种树苗,我把所有的不堪和痛苦,肥料一样都埋进了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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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麦萍和“我”是发小,我们一起读书,一起割草,一起向往外面的世界。麦萍长得漂亮,爱美,聪慧善良,初三时,家境贫困的她选择辍学回家种烤烟,而“我”留在学校继续读书。在“我”高三那年,麦萍为了进城嫁给了一个郊区的农民,不久后,“我”考上了大学,此后的二十多年,我们再无联系。生活兜兜转转,总会在某个转角处峰回路转,“我”和麦萍在她的苗圃再次重逢。现在的麦萍丰满健壮,热情洋溢,完全不是记忆中瘦弱的样子,生活在给她磨难的同时,也给了她坚强和乐观向上的力量。而今的她早已摆脱了无爱的婚姻,就像田里的野草一样,顽强努力地生长,终于有了自己的一片新天地。在她的苗圃里,两个儿时的玩伴再一次一起剜猪草,那熟悉的场景和感觉悄然回归。麦萍的坚韧顽强,“我”的从容淡泊,不同的生活态度,让我们选择了不同的道路追求自己的理想,最后却殊途同归,在绿叶繁花间寻到了向往的世界。恰如大自然中的每片叶子,它们用自己的表情,或粗犷或坚忍或从容,拥抱这个世界,诉说对生活的热爱。一篇非常棒的散文,笔调沉缓从容,感情丰沛克制,语言质朴优美,流年推荐赏读!【编辑:闲云落雪】【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90910000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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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闲云落雪        2019-09-08 23:45:07
  感谢老师赐稿流年,拜读学习!祝老师写作愉快!
闲云落雪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9-09-10 21:49:41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3 楼        文友:康心        2019-09-15 11:19:44
  不紧不慢地叙述里,总有不经意的熟悉击中我们的心.儿时的伙伴,写她也写时代,写生活也写人生.语耐人寻味.
用文字记录人生的轨迹,修一条心心相通的小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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