蘑菇仓其实是一种盛粮食的仓库，外形蘑菇状，白色的。粮管所紧挨着河堤，堤坝的柳树、杨树，将粮管所环绕半周。站在大堤上，向粮管所院子里一望，一个个蘑菇仓，白白的，挺别致。我曾经将它与伊斯兰建筑比过，也想象过日本鬼子的雕堡，但都不是那种感觉。那年，我在北京北海公园看白塔时，忽然想起那久远的蘑菇仓。也许，它就是冥冥之中散发着佛光的载体。如果不是这些，我再也想象不出更多的理由。只觉得它就是我整个童年，神圣的向往地。
　　 我们村庄离蘑菇仓足有五六里路，但是，我们小时候割草，沿着大堤走，走不到蘑菇仓，心里就不是滋味。蘑菇仓周围有晒粮食的，有过磅的。虽然同样是劳作，但是，他们衣身整洁，不像我们的父母在地里，泥一把汗一把，衣着也不讲究。我们知道，在这里上班的都是公家的人，他们拿着工资，吃着商品粮，无拘无束，过着神仙一样的生活。他们虽然仅离我们家五六里路，但他们的生活却同我们是两个世界。我们这些泥孩子，想都不敢想有一天能在这里生活。
　　 纤纤的姥姥是第一代在这里沐浴幸福的人，她学校没毕业就投身革命了。当时，这里是解放区后勤供应站。部队南下时，她留了下来，做后勤供应工作。由于她是学生出身，所以，就在后勤部作会计。解放后，这里成了粮管所。这些蘑菇仓是第一批洋建筑，苏联专家出的图纸。当时是洋图纸土法上马，粮管所的人上下齐动，参与蘑菇仓的建设。那时，谁见过这样的建筑，一时成为风景。
　　 纤纤的姥姥当时还年轻，没事就到蘑菇仓转转。蘑菇仓的图纸，她保存着，并且，作为机密进行保护。可是，就是这些图纸，给她带来了天大的厄运，毁了她的一生，影响了两代人。原因，还要从她保管图纸的房子谈起。
　　 她住的房子漏，一过夏天，图纸竟被雨水泡湿了。她拿出去晾晒，没想到图纸晒干了却起了风，将图纸刮得七零八散。她一块块地将它们保存好，然后放在一个档案室里。没想到，文革期间，香港一家报纸刊载了蘑菇仓的一张图纸，并说明这是一家军用物质供应基地。情报部门跟踪着找到纤纤的姥姥。她翻开档案，才发现少了一张图纸，偏偏就是香港那家报纸刊载的一张。她自然而然地作为“特务”接受了审查。
　　 纤纤的姥姥到死都解不开这个结，纳闷这件事。越是出事，坏事就跟着来，有关部门还查到她父亲原来在台湾。她出身反动国民党军官之家。这一切都被她红色的历史遮掩了多年，况且，她的丈夫在县社做主任、县委常委。她一倒，丈夫也跟着倒霉。丈夫在县里挨批，她在镇上挨批，批过后还必须写交待材料。她实在受不了折磨，就瞎编了一套里通外国的材料。没想到，醉翁之意不在酒，造反派拿着她的假材料，将她的丈夫送进了监狱，又将她隔离审查。为了防止她逃跑，锁进蘑菇仓。一次，所里的造反派到县里开几天会，将蘑菇仓锁人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看大门的老刘闻到蘑菇仓刺鼻的味道，又发现许多苍蝇，才叫上人将蘑菇仓打开。人早已死了，而且发了尸。老刘看见她满脸麦粒，脸涨得很难看，她是被渴死的。因为她是受审人员，所以也死得轻如鸿毛。老刘用一张席将她卷起来埋了。她的两个女儿和丈夫被人看着送走了亲人。
　　 姥姥死的那年，纤纤不到两周岁。纤纤的母亲和姨都在粮管所上班。姥姥的一顶黑帽子，使她们在整个镇上都抬不起头。那时，纤纤的母亲白天在所里上班，晚上在卫生院住。纤纤的母亲和纤纤一样，都是那种颀长而羸弱身材，纤纤的母亲因为是秋天生的，姥爷索性给她起名叫秋秋。秋秋写一手好字，所长就让她抄些大字报。所长当时不到五十岁，满脸络腮胡须。他天天刮胡子，将刮胡子作为他的一种嗜好，而且每天的胡须都刮得干干净净。他老婆在外地上班，对秋秋盯了许久，只是姥姥在时，他不敢胡来。这点姥姥生前知道这事，劝秋秋多留心。现在姥姥死了，她姐妹俩便提心吊胆地生活着。
　　 噩运终于来了，所长趁秋秋晚上加班时强奸了她。秋秋很懦弱，所长完事后，还恐吓她，不让她将这事往外说，并且让秋秋作为他发泄兽欲的工具，不然他就会对她的妹妹下手。为了保全妹妹，秋秋受尽了凌辱。安全起见，所长将秋秋拉进蘑菇仓。自从姥姥死后，所里的人很少在夜晚到后排蘑菇仓附近去。所长就将秋秋的衣服脱掉铺在身下，在粮屯上喧泄。秋秋知道自己的母亲死在了蘑菇仓，她盼望母亲还魂整治这恶魔。然而，一切都是徒劳。一次秋秋正在来红，那恶魔的兽欲发了，硬是逼着秋秋做那事。那段时间她厌烦了一切，心情阴郁着。丈夫再三追问，她都说不出原委，而且恐惧做那事。她身子一天天憔悴，下身间歇着疼痛。就在那天晚上，发泄完兽欲的所长，没有拽起秋秋。他感觉到不对劲，黑暗中抓着秋秋的下身，粘粘糊糊的，顿时感到出事了。他背起昏迷过去的秋秋，秋秋的血顺着他的脊梁流淌着。他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一种良知促使他将秋秋背到了公社卫生院。秋秋就是那次大出血死的。那个恶魔没有隐瞒事实，他被收了监。姥姥和母亲在短短的一年里相继离开人世，留下父亲、姨姨和三岁的纤纤。
　　 那年，纤纤的姨姨白灵刚上班，不到20岁，绑着一对蹶蹶辫。她本是个天真活泼的女孩子，家里一连出了这么多事，她实在难以承受，就同姐夫纤纤一块住在卫生院。柴医生性儿好，让白灵想开些，他相信她们都是好人。白灵的心里非常空虚，就把心事寄托在纤纤身上，上班，有时也带着纤纤。蘑菇房出了两条人命，一时成了人们恐惧的场所。幸好那阵子整天闹革命，粮食都不晒了。开仓取粮都是老刘的活，老刘年龄大，又是临时工，不得不干这种活。但是一到夜晚，没有人敢去开仓。那天，一个水利工地要调粮，因为车坏在半路，修好后天已大黄昏了。赶到晚上开仓，老刘偏偏又不在，余下的人便让白灵站在前头开仓。因为蘑菇仓闹鬼的事已吵得纷纷扬扬，虽然不明说，但心里都害怕。有人说夜里听到仓里有动静。有人说见到过无头人。反正，大家都害怕。新上任的造反派领导，逼着白灵去开仓。那时白灵还是个年轻姑娘，胆子也不大。造反派的领导劝她，说反正仓里死的都是你们家的人，有你带头，大家就不会害怕。白灵无奈，只好壮着胆，一手拿着手灯，一手掂着钥匙，颤悠悠地来到蘑菇仓门口。后面的人离她一段距离。越是害怕，她的手越是颤抖。刚打开仓门，里面便窜出几个东西，撞到白灵的腿上，她当场就吓晕了。其他人也吓了一慌，打亮灯一看地面上跑着几只老鼠。再看白灵，已经吓得晕死过去。大家为她掐人中，她醒过后，浑身直打颤，软成了一条。有人将她搀回屋，她不让人走，直喊害怕。无奈，所里人只好通知她姐夫。柴医生为她打了针，用镇定药稳定住她的情绪。她一会儿犯一阵子，抱住姐夫直打颤，牙关都磕得邦邦响。柴医生知道她惊吓过度，从心里安慰她。整整折腾一夜，她才算了事。
　　 没想到从此便落下个病根，一犯病浑身就打颤。为此，柴医生费尽了心血。但是，她不犯病时，清清亮亮。柴医生无微不致地照顾她，她也同样照看纤纤，三个人相依为命。镇上的人都知道她得的这个怪病，所以，白灵就不好嫁人。不知情的都知道粮管所里有一个漂亮的老姑娘，但是，一提到婚姻，大家就摇摇头。后来，南院的兽医站分来个工农兵大学生，这人叫袁根生，根生来到兽医站，年龄都快三十了。那时，白灵足有二十七、八。这样，好心人就将二人撮合在一起。根生从小在农村长大，也是割草时从大堤上偷看着蘑菇仓，而且，被这院子里面的世界充满了向往。所以，尽管上了大学，始终对这里面的人着迷。加上白灵长得非常漂亮，所以，根生没有介意她的怪病。况且他是学兽医的，对于病来说正是他研究的课题。反过来，假若人家没有这怪病，这样一位亭亭玉立的女子会留给自己。所以，根生就愉快地答应了这件婚事。白灵起初并不接受根生。她尽管有病，但是，她的心理上是健康的。她不愿接受人们的怜悯，更对这位瘦男人，没有什么感觉。柴医生一遍遍地做她的工作。白灵跟惯了柴医生，她当时还没有弄清她早已迷恋上了姐夫。柴医生温和地关怀着白灵的一切，使这女孩子从心灵深处依恋上了姐夫。可悲的是，这种感觉是在她认识袁根生后才愈加清醒的。她发现她心里实在装不下两个男人，尽管根生对她充满了耐心，她还是做不到。
　　 一次，两个人在一块，白灵犯了病，根生没有思想准备，对白灵突发的病情摸不着头脑。白灵缩成一团，在床上打颤颤，眼睛痴呆呆地望着他。根生去抓她，她极力躲藏着。幸好柴医生碰巧赶来，才让根生解了围。白灵一见到柴医生，仿佛落水的人看到了一根稻草，一下子抓住柴医生。柴医生将她抱在怀里，任她颤抖着，发了一身冷汗，直至她心情平静下来。柴医生给她打了一针镇定剂，让她休息，而后对呆着的根生说，好了。这一切，根生看在眼里，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佩服柴医生，可怎么也接受不了他们两个人抱在一起的举动。一想到这些，根生的心里上就像嚼了只苍蝇。所以，尽管两位大龄青年最终还是结了婚，根生始终剔除不了柴医生在他心底里产生的阴影，以至于他对白灵都难以产生好感。
　　 白灵结过婚后，搬进了粮管所。兽医站紧挨着粮管所，根生一下班就过来，一天三顿给白灵做饭。这天夜里，白灵又犯病了。根生学着柴医生，去抱白灵。谁知白灵撕扯着不让他抱，身体缩进角落里，两只手护着头，呆痴地翻着白眼，陌生人一样看着根生。根生几次尝试，她都不配合。根生的心里突然升腾起一种嫉恨，这种嫉恨促使他一种男性的倔强。他不顾一切地抱住她，任她抓任她咬任她嘶叫，他就坚定一个信念不放手。那时，他就有一种思维。就是自己的女人，绝不允许其他男人搂着抱着。白灵在挣扎无望的情况下，折腾了半个多小时。根生的衣服被撕破了，胸口被咬得血淋淋的。他忍着疼痛，终于将白灵制服了。然后，将早已准备好的镇定药取出来，学着柴医生，给白灵打了一针，自己才瘫在床上。有了这次经验，白灵再犯病时，根生就做好准备。提前用毛巾塞住白灵的嘴，将白灵的双手绑在一起，然后，再去抱她。这样，试验几次，白灵慢慢地接受了他。白灵知道根生体贴她，渐渐的将心思往丈夫这边转移。柴医生是个很有修养的人，尽量避免同白灵的接触，有事就让纤纤过来。这样一来，没过上半年，白灵就将对姐夫的感情转移到了丈夫身上。一年后，他们生了一个儿子。日子就同普通人一样，只是，根生知道，妻子那个永远也除不掉的病根。
　　 又过上几年，白灵的父亲也从监狱里放了出来，平了反，恢复了工作。父亲一直在为死去的母亲讨个说法，因为这件事太离奇了，组织上一直不好定论。直到所有的人都平反了，组织上才出了个不清不混的意见，参照其他受迫害的同志，恢复政治名誉，给予经济补偿。父亲将母亲的补偿金拿来，柴医生一分也不要，父亲只好交给白灵。白灵将钱存起来，想日后留给父亲用。
　　 落实知识分子政策那年，根生被任命为兽医站站长。担子重了，工作也忙了。白灵因为有那个毛病，所里始终没有给她硬任务，她就整天领着孩子。只是犯病时，根生再忙也必须赶回来。这年夏天，下了一场特大暴雨。暴雨过后，有人发现蘑菇仓倒塌了。走近一看，蘑菇仓下面陷了个大坑，坑里原来有个地椁。所有的人都去了，连同蛤蟆洼集市上的人，将个蘑菇仓围个水泄不通。白灵却没有去，因为那是她的伤心地。等大家陆续离开的时候，白灵不知怎的，竟然管不住自己的脚，一步一步地也向蘑菇仓挪去。等她来看地椁的时候，地椁里的东西早已被人弄走，只留下几根零散的白骨和一个骷髅，骷髅里爬满了蚂蚁和蚊虫。她感到一阵恶心，当场呕吐了，而且将五脏六腑都快吐了出来。大家不再看地椁，将她架回屋里，又派人去找根生。白灵足足睡了一天一夜。没想到，这件事后白灵的病根竟然除了，再也没有犯过那种受惊吓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