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上街转悠，一路观赏着万千琳琅、盛世繁华，突然发现月饼，好像多年前的一个旧识，禁不住要买，妻心存疑惑，中秋节还有一个多月呢。我说：想吃就吃。于是欣欣然买了一包，吃后却全然找不出往日那种味道。
　　 小时家贫，吃野菜、南瓜、山芋，瓜菜代饭常吃得人口泛清水，总盼望着过节。中秋节能吃到香甜的月饼，便成了企盼之一。那时农场的月饼就是场部人做的，圆圆的，外面是起酥的一层皮，还有一个红红的印戳，浸了油，依然鲜红得瘆人，让我很是纠结，能吃还是不能吃？内里是五仁的、枣泥的、芝麻的、冬瓜的……品种不多，七毛钱一筒，五块装，白光纸包着，油浸渗出来，亮亮地挺诱人。吃得很具仪式，一手举饼，移至嘴边，门牙切割，轻力抿闭。一手悬于下巴，不让“金沙玉屑”滴漏半点。细品尝，慢嚼咽，像牛儿反刍，咂摸着更多地香甜美好。类似于北京前门楼子下那些涂粉的仿古活雕塑，演绎着上个年代的市井生活。
　　 一家九口人，每人一块太奢侈，不可能的。我们挤挤挨挨地围着，叽叽喳喳地议论，眼巴巴地看我妈剥开包装纸，抢食掉在桌上的酥皮。看她一块一块摆好，听她一次一次警告，手起刀落，都是半块。我每每小心地用方格纸包着，先将“边境线”上松动的花生、核桃仁、红蓝丝等挑出来吃，免得它们“叛逃”了，然后包好，放在口袋里，心里美美的，留待以后慢慢舔食，灿烂更长的日子。
　　 有一年中秋节放假，我们去三里之外的五连，在两里路长的果园里找苹果。果园刚刚败园，只在最高的枝头上才偶尔挑着几个小苹果，在风中一摇一摇的，好像在天上挑逗着你的欲望和勇敢。数不尽的枝杈高举向天，一把一把地抓着没人要的闲云和秋阳。青柿子到是硕果满树，压得枝条沉沉的，谁都不要。我尝过，酸涩的好像要把人的嘴巴缝起来，半天缓不过神。我们爬树、摇树、扳树、压树，身上被洋毛辣子刺得通红，也没有多少收获。
　　 苹果树下是一垄一垄的山芋，肥厚的叶子繁茂成片，乱爬地藤茎竭力绊人。就在山芋沟里，我们竟然发现了又大又红的苹果，简直就像画上画的。也许是苹果熟透了，自然落地，收苹果人粗心遗落了更大的成果。弟兄三人扒拉查找，像把一群鱼赶拢来，一个又二个，三个又四个，发现不断，惊喜连连，好像在做梦。我们吃到牙齿酸酸不敢吸气，再也不能碰东西。最后，我们脱了裤子，扎了裤脚管，装满苹果后，骑在我们脖子上和落日一起回家。我妈很严肃地拿棍子拷问，是不是偷的？我们齐声喊冤，努力解释，扒衣验伤，互相证明，得了表扬，皆大欢喜。
　　 晚上，月亮升起，一家人分了苹果分月饼，我们高兴地玩起了捉迷藏。疯了半夜，一觉醒来后，心有念念，摸摸口袋，半块月饼没了，再也睡不着。想叫醒哥哥姐姐，又怕他们念叨“公鸡头，母鸡头，哪个找到哪个留。”再犹豫，怕是要便宜了夜游的野狗，等到天亮，又怕早起的人拾了去。
　　 于是，我一人偷偷溜下床。外面蝈蝈长鸣，清澈响亮，一步踏去，踩灭一串鸣叫。明月斜斜地高挂，清冷如水，凉气侵骨。树拖着长长的影子，草堆涂黑了一片蹲着。平日里听过的“狼外婆”、“恐怖的脚步声”，一个一个地往外蹦。但那半块月饼我只咬了一小口，且一年才有这半块啊！小小的我竟战胜了恐惧，找遍了可能的地方……月饼终于没有找到。不过那年的苹果、那晚的月亮一直酸酸地、圆圆地亮在我地记忆中。
　　 小的时候，我们像一只小小的井底蛙,把井口的那片天看得很大。比如掉了一支铅笔，能着急地哭。摔了一个暖水瓶就不敢回家。搬家告别了一个朋友会伤心很久……生命初始，我们心如果冻，透明无暇，多彩鲜艳，稍有击打，就会颤颤回应，纯粹而洁净、敏锐而多情。我们的欲望也是那么小小的，一叶玻璃糖纸蒙眼，就能把世界看得五光十色，快乐无比。茅草上的一滴露珠也能让我们如沐海洋，感恩润泽。所谓成长，就是我们的心不断打磨长茧，经历一次增厚一次，直至坚硬如铁，处惊不变，百事不扰。我们的欲望也蓬蓬生长，如狗头前挂一块骨头，“得得”地奔跑追求，不肯歇息。得一沟渠，还想一片海洋，让我们欲壑难填，长夜辗转。不论是主观努力还是大潮奔涌，在一世奔跑中，我们不断地攫取和抛弃，成长和丢失。我们的快乐阀值水涨船高，我们的幸福芽苗被金钱和物质不断滋养催生，抽条拔节。成长让我们失去了真性情，真自我，天大地大心也大，面对一堆月饼再也吃不出那个半块地快乐。
　　 曾经听过一个关于月饼的故事：一对知青结婚后，第一年中秋节，农场里发月饼，一个家庭一块。夫领月饼后左等右等妻不归，竟禁不住诱引，吃了半块月饼。不想却把馋虫勾引出来。他想，妻如果深爱我是会让我这半块的，于是啖之。妻回来后，兴冲冲问之，答：都吃了。妻大怒，说：如果你爱我，应该留半块，如果你深爱我，应该让我半块。大吵之后，竟离了婚。
　　 为半块月饼离婚，可见月饼魔力之大，我不也曾为半块月饼而深夜鼠游吗！我那仅仅为一饱口福，只是人家那月饼已实在不是果腹的饼，它成了神圣爱情的“试金饼”了。这在那个无限上纲上线的年代，不能算是荒唐。当我们放大本是寻常的一件事情时，再一路追责下去，心智就走火入魔了，就误入越走越窄的小巷子，只能是撞南墙了。但如果物质供应再丰富一点，生活再富裕一点，想吃什么，就有什么，“民以食为本”啊，“本”上出了问题，人的精神之树将生长得多么艰难，于是掉几个普通的爱情果子也就不足为奇了。
　　 现如今市面上的月饼品种太多，看得人眼花缭乱。好像回农场，大有街上一下冒出了许多似曾相识的年轻人，不论扯到谁唠唠，立马就应对凸现了他们父辈熟悉的形象。虽然都叫月饼，但身份不一样，有牛肉的、卤肉的、烤鸭的、蛋黄的，甚至看到佛跳墙、鲍鱼、鱼翅的。这分明就是一桌高档宴席呵。在满足了各种口味和好奇后，月饼好像还有了其它许多兼职……
　　 我独爱苏式五仁的，依然是小心谨慎地吃。月饼是典型得高油高糖食物，一不小心血糖、血脂什么的就噌噌往上窜。现在中秋吃月饼，吃得就是记忆与怀想，每年一次与往日时光应律合拍的思念和愉悦。
　　 中秋节一过，好像一场盛大的烟花表演落幕，一地亮晶晶的碎碎念念，月饼重又潜回幽暗的历史深处，期盼着下一场的人间盛事。
　　 推算知青月饼故事大约与我丢失月饼事件为同一年间，早知有这等悲剧故事，早早将我那半块月饼贡献出去，或许能成全一桩人间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