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心灵】路越走越长 心越走越静(散文)
公司搬到清河开发新区,每天乘车四十分钟,从西往东,迎朝阳送晚霞,穿越淮安城上下班,循环往返一年,忽有一念闪过,下班走回家会怎样?
一日,四点半开始,扩胸、转腰、压腿,做热身运动,四点四十四分按指纹出门,沿深圳大道一路向西,过宁连路,越东湖宾馆,再穿翔宇大道十字路口至古运河,用时四十分钟。其间,日头西落,光线渐淡,小车大车,川流不息,唯我步行。路人笑我痴傻,我笑世人癫狂,什么时间就是金钱,酒桌上出效益,物欲无限,生命有涯,健康至上,且看我运动生命,从容潇洒。
沿古运河溯流而上,杨柳依依,凉风汩汩,路灯点点,人影瞳瞳,笑语盈盈,古迹处处,源头北京,河尾杭州,上溯隋朝,时至今日,我穿越千年与古人同行。只是机船噗噗,异味习习,霓虹闪闪告诉我,这是个现代摩登污染社会。过了清江浦,再到“南船北马”大闸口,穿过大运河广场,喝一碗“两淮一绝”的鸡丝辣汤,体力倍增,过淮海南路,走上海路,曲拐至淮海西路到家。
统观这日,净用一个半小时,行二十四里路。前半程气喘吁吁,心跳扑扑,步履蹒跚,预热加油,走在用意志铺就的必然王国。后半场汗流畅畅,痛快淋漓,高蹈向天,马力全开,已入天马行空的自由王国。
有了这日探索,我就把晚饭后的万米走改到了下班后,并且感觉动力十足,越走越有劲,远方有个家在召唤。
日日傍着运河走,越走越轻松,忽就想起潮河来。在盐城响水黄海农场上初中,从十二分场到十三分场潮河,单趟七里,有二里沿河走,一天二十八里路。我们时常是饥肠辘辘,迎着夕阳拖着身子艰难回家。有一次放学路上,西边日头轰轰,东边暴雨哗哗,一架彩虹飞跨南北,我们亲眼看到了晴雨分界带,一脚就跨出了暴雨激射,万箭乱发的雨季,湿淋淋地回家后大人们硬说我们玩水了。潮河修桥,学校不知从哪里找了一条船来摆渡我们。我们新奇快乐地把船晃地像荡秋千一样。女生吓得趴在船上岔了声地大哭大叫。有次,大雨大风把船吹没了,顺河找了两里路不得知,只好返回学校。知青老师联系了连队食堂下挂面给我们吃,抱了被子给我们在教室里住。第二天熬到中午放学,个个像踩着太空步,走了三里多,到了第一个连队,有个马姓同学飞跑回家,拿了几块发面饼,还特意夹了萝卜干……
下午,我们十二分场的同学都没去上课,老师讲评了我的作文。全班最高的八十五分,减了二十五个错别字分,成了全班最低分。第二天同学逗我,说我从山顶跌倒沟底……
从十二分场到十三分场潮河,浩荡的草莽、纵横的河沟是巨大的游戏空间。我们结伴去游泳,逮鱼摸虾,偷瓜摘枣,在两里路长的田埂上放火,猎狗一样追赶野兔子……田野才是我们摊开的书本。
也有赶巧坐车去上学和回家的。连队的土路上时常会有十二匹拖拉机“突突”地一溜烟地驶去。好心的,看到我们就减速,大的小的一群带走。也有看到我们就加油,身手敏捷的照扒不误,有的被甩地鼻青脸肿,小的在一杠烟尘里跳着脚咒骂。有一次刚过了潮河大桥,就黑云漫漫,乱风飞舞,丢起了雨点。我们都护着书包拼命跑。一辆“千里马”拖拉机顺路赶上来,“嘎”地停在我们前面,一看,驾驶员是我们一个女同学的哥哥,正笑眯眯地向我们招手。大家高兴的又蹦又跳,大声招呼着往车上爬。女同学钻进驾驶室,突然又折回来,低着头,径直递一把雨伞给我,就是那种桐油的老黄油布的伞。我忽然就心慌慌、脸红红,有点手足无措。感觉这一天的车太快,路太短……
那辆车驶过我的季节,身后就漫生出晶莹的鸟语花香和透明的五颜六色。
多年后读《伊豆的舞女》,青灯扪心,捋一捋,原来在那些年里,那一条路上的那些似有似无,似近似远,丝缕飘渺的情韵,就是我愚钝懵懂的处子之心感受到的第一缕春风。
有时候碰到潮河的同学感觉特别亲,发自内心的。其实我家经常搬家,搬一次家换一批同学,加上各种原因的留级,三次搬回场部,每次又错开一茬,同学脸碰脸,遍布全农场,为什么独独亲近潮河。据说藏獒一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情定终生,认他为主人了。原来在潮河在初中,我身上的小怪兽醒了,那种羞涩的,纯真的,暗藏的,蠢萌的,自责的,矛盾的,压抑又不可阻挡的情愫,扰乱着少年的心思和情怀,说不清理还乱的友情、爱情成了少年成长的烦恼,也成了我终身的怀想和珍藏。
多年后,同学聚会,大妈级别的美女同学怨怪,想当年你们为什么不追我们?我们也着急啊。众男同学恍然大悟后只能恍然如梦落花去也。六零后是最后一批偷偷摸摸传看爱情小说隐约把爱情当“色情”的人,也是最后一批群情激昂振臂一呼高调喊出伟大理想的人。
上高二的那年底,我赶上了一辆上大有场部的车,很得意的欣赏收割得净净光的田野。两里接着两里的条田在苍黄的天底下一览无余,无边的芦苇浩浩荡荡,波涛汹涌。我突然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父亲。他拄着一把锹,行走在连队的田埂上。父亲管理四个连队,连队之间相距二里。他每天早出晚归,只靠腿步行,腿被马车压断过,锹是他的拐杖,田头田尾横地一坐是板凳,遇到漏水的沟埂乱长的杂草就是劳动工具,碰上野狗和猛禽就是自卫的武器……
我没能呼喊,他太远了,听不见。我只能看着他的背影在芦花飘飞的田野里,与我逆行,渐行渐远,被岁月拉长拉细成一个锥点,直刺我的心房。由于求学住校,路途遥远,我与家人聚少离多,回忆少年时代,竟不能搜寻到多少与父亲在一起活动的影像。
父亲离开我们三十多年了,现在想起,千里之外,一日当空,鸟鸣云间,风过林梢,树木成行,稻麦千重浪。父亲仍拄着那把锹,衣袂翩翩,气沉神定,且行且顾,在田埂、在河边、在林间、在苇荡……
许多年后,我才渐渐明白,为什么在城里一想到回农场就那么迫不及待,心帜摇荡,原来潜意识里自己还只是背着书包去上学了,父亲母亲只是出了一趟远门。只要回到农场,就能找到那些腮如桃红、婀娜摇曳、朴实善良、机警如猴的大小同学;就能找到那个行色匆匆的翩翩少年和慈爱暖暖的款款笑容;就能找到那些散落在大地上的曾经属于我们的青春时光……
在黄海农场,我们随着父亲工作的调动,住过大有,四分场、警卫连、十二分场、新荡,搬过九次家,九次蜻蜓般点水,波纹晕圈覆盖全农场,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从童年到少年再到青年,把城里人一辈子的路都走光了。我是行走在农场的土路上完成了人生几个阶段的蝉蜕成型。
有一年同学聚会,我组织了潮河小分队怀旧之旅,开车重走求学之路,看到那个第一次把我从十二分场领到十三分场潮河上学的同学,这么多年了,他工作生活的直线距离还是七里路。我惊讶得不得了,笑他真要生于斯,长于斯,逝于斯了。现在想想,这又有什么呢?人手一段甘蔗,坐在黄海滩涂上嚼,还是立在喜马拉雅之巅啃,人生不增不减一寸。这些年我被生活追赶的东西南北地跑了一圈,如今不也越来越想回归原点吗?热衷同学会,找回走散的童真。应酬能躲则赖,不愿虚假美言违心堆笑。有车不坐,步行二十多里企图走回原本。由迷乱到清晰,由繁复到简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路越走越长,心越走越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