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吴最近很郁闷，同一教研室的小王由助教升为讲师，职称和自己平起平坐了。他对自己的态度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先前一口一个“吴老”恭恭敬敬地叫着，可今天早上居然漫不经心用“老吴”的称谓跟自己打招呼，“老吴，今天来得真早啊。”听到这话，老吴如挨一记闷棍，半晌都没缓过劲来，心里的失落感真的无法用语言描述。这声“老吴”的先河一开，看来用不了多长时间，教研室就有人对他直呼其名了。
　　 老吴是个很敏感的人，往往能从人家不经意的眼神里读出对他的不屑。若同事相见没有跟他打招呼，或他跟同事打招呼，同事没在意，他会觉得憋屈，暗自思忖：是不是人家对我有意见？是不是自己平时自己做事说话不周全，得罪人家？还是……所以老吴很显老，四十刚出头，便头发花白，满脸皱纹了，不知情的人还误以为他六十来岁了。
　　 早上小王喊他那声老吴，让他中午食不知味，上课也如梦游一般，下班连自行车也忘了骑，拎个破旧的黑皮包，茫然地走在街上。
　　 “大爷，到哪？要不要坐我车，送您几步？”一辆出租车停在身边，年轻的司机探出头热情地问道。
　　 “你大爷腿好着呢？！”他没好声气答道。老吴虽然满脸沧桑，但心里还以为自己有副年轻俊郎的模样，顶顶讨厌别人把他称老了。
　　 “啥人么，看你这副穷酸样，坐不起车就不坐，犯得着这么凶嘛，真是的。”黄包车夫没好声气答了一句，脚底一下劲，一溜烟地骑远了。
　　 望着远去的黄包车夫，老吴正搜寻有杀伤力的词句，狠狠地回敬他几句，以泄上午心中的不快，正当他搜肠刮肚找词之际，太太来电了，太太的来电打断了他对黄包车夫的忿恨。太太说今天麻将手顺，老站桩，赢了不少钱，天不早了，就留麻友在家里吃饭，叫他没事带点菜，早点回来做饭。老吴别说打麻将，听到麻将声便头疼，他曾对同学发牢骚，此生最听不得警笛、唢呐、麻将、猫叫春四种声音。可人生哪有事事都着顺着自己心意过的，先前他也试图管过太太打麻将，可太太一句话便把他直挺挺地顶到南墙上。“我打麻将没花过你一分钱，也没耽误过事，单位评职称哪次没赶上趟的？你不打麻将，好像干出啥惊天动地的事，七八年了，还在讲师的位置上原地转圈，人家提起，我都觉得寒碜。”打那以后，他再也不敢对太太打麻将说三道四了。太太则变本加厉，不但打麻将毫不收敛，还常带人到家里打，压根就忽视了他的存在，今天居然还叫自己弄饭。老吴尽管心里有一百个不情愿，但嘴上不敢有半句怨言。老吴是一个心里经不起事的人，芝麻大点的事就当石磨来盘算。老吴边走边筹划：家里冰箱还能整出几个菜，门口小花池里青菜加个鸡蛋熬点汤，再买点啥呢？难得有人到家吃顿饭，总不能让人说自己小气吧，对了，再买点卤菜，像模像样地整几个硬菜，菜安排妥帖，老吴搁在心头的事算是放下了。太白路的于家薰烧肉、捆蹄相当出名，他走小巷，串胡同，七拐八绕到了于家摊前。恰到饭时，于家薰烧店，已排起长长的队。好不容易排到他，老吴急切地说：“一斤薰烧肉、四个捆蹄、半斤海带丝，再弄点芹菜花生米，够一盘就行了，麻烦把薰烧切得薄一点，再多加几瓣蒜。”于家俏俊的小丫头麻利地切好、包妥，脆生生地说：“爷爷，这肉切的比纸还薄，一共一百二十块，您拿好。”陡然由大爷升级为爷爷，可把老吴眼都气绿了，他恨恨地付了钱，接过菜，揣进包里，气呼呼地回家了。
　　 回到家，老吴强装笑颜接待完客人了，客人走了，他气还没顺过来，眼前不时浮现出小王叫他老吴时的轻佻样，独自站在阳台上，眺望着华灯闪烁的都市，一个劲地抽着闷烟。眼瞅着年轻人一个劲地往上窜，咋自己还讲师的位置上耗着。学校对自己教学反应不错，每年的论文也勉强能完成，可是评副教授得有专著啊，这些年咋就没在这上面花点功夫呢？老吴暗自埋怨起自己来。
　　 自己从事教学研究有十多年了，出本书也并不太难，把原先发表的文章加在一块，再把讲稿改改，东拼西揍的也就有三五十万字了，以自己最出名的那篇论文《德国古典哲学终结新探》为书名，此论文曾获全国哲学论文三等奖，这也是他在同事面前多少还有点傲气的资本。同事的专著他基本翻过，虽不能说天下文章一大抄，但字里行间都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特别小王刚出的新书里，大段大段地录用别人的研究成果，还恬不知耻地到处炫耀。想到这，除了对小王满满的不屑，对自己出书似乎有了十足的信心，可是到出版社一打探，他傻眼了。出版社对他的书稿还算满意，出书没问题，但得付五万元出版费，书还得自己包销。出版社对老师凭专著升职称的事门清，这些急于出书的老师，内容虽然没啥新意，但也还算过得去，这些换汤不换药的书，书商自然是不会要的，若放在书店多半是放在书架上乘凉。作者若有门路，书出版了，请人推销也能落个名利双收。出版社也能由此赚点，弄好了是件双赢的事。可老吴除了教书，平时跟别人半杯酒水的交情也没有了，尤其这些年没评上高职，把一切都归咎于别人，同事的礼都不随了，即使出得了书，这书往哪推销啊。自己好不容易才把房贷还了，哪来那么多的闲钱。想着想着，他眉间的“川”字纹又加深了。
　　 眼瞅着出书的愿望泡汤了，满腹的惆怅好似一块冰冷的石头堵在老吴的心头。知识分子间，忙着那叫做学问，闲着那叫思想，无论忙与不忙，彼此的领域是不能轻易踏入的，更不用说掏心巴肺说知心话了，大学老师间若家长里短地絮絮叨叨成何体统。太太本来就看不起自己，跟诉她苦，多一顿数落罢了。这人生啊，有很多事情，很多时候就得憋着，在憋中不变自己的操守是一种崇高，在憋中绝地反击，顽强崛起则是一种伟大。想想自己做学问的确有些轴，写东西就改不了引经据典，讲究个层次，哗众取宠文章真的写不来。自己好歹是名牌大学毕业的，若文章太浅薄，岂不辱没了师门。他不由得佩服起某某学者的机灵和某某教授的大胆。某某学者就从文学角度来说，他写的东西并不出色，对历史研究，无论是深度，还是广度，他也实在不敢恭维，单文学创作，或理论研究，以他的功底，即使头白熬成雪花也成不了名，但人家就能把两张浅薄的皮巧妙地沾在一起。站在风景点上发一通历史感慨，花里胡哨字眼一堆砌，美文成了。玩也玩了，书也畅销了，这能耐不服不行。最了不起的还数某某教授了，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写，只要投读者听众口味就行，他连曹阿瞒吃东西的嗜好都如数家珍，你细细听听，他都把历史讲成啥样了。可人家就有这本事，自己发了不说，连模仿他的人都混得钵满盆满的，且不论他说的对不对，就有那么多人相信他，还有数不清的粉丝捧着他，试想这等能耐，放眼全国从事历史教学几个有这等本事？！都说历史是清汤寡水的课程，哪是没本事找到其中发财的诀窍。反观自己这些晦涩的东西，有几人爱看的？花钱还不是打水漂了啊！唉！想不通也得想，顺其自然吧，人哪能永远走背运，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时来运转。要说这“阿Q精神法”真是一贴抚慰心灵创作的良药，想到这，老吴心里不再像猫抓一样难受了。
　　 出书的事，暂搁一边，日子依旧按部就班过着。自打小王喊他一声老吴后，他就没拿正眼瞧过他，偶尔有交流他也不冷不热地应付着，小王隐约地感觉老吴对他有些怨恨，但实在想不出哪里得罪了他，谁离开谁不过啊，没有要紧事，小王也懒得搭理他。
　　 周末，吴太太叫老吴陪她逛街。自己一开口，便落个不自在，老吴吸取前几次的教训，就不吱声地尾在太太后面。跟女人逛街真是受罪啊，转了大半天，进了十几家商铺，衣服换了几十件，末了，太太只买了条丝巾，把丝巾缠在粗短脖上，转着圈，还一个劲地问美不美。老吴惧内，对太太不敢抱怨。直走得两腿攥筋，饥肠辘辘。“天不早了，先吃点东西再转吧。”老吴怯怯地说。得到太太的应允，他便找起了小吃店，不想误打误撞，竟溜达到西北最出名的“钱家灌汤包子店。”包子店面不大，装潢也很一般，小店分上下两层，店内挂满名人吃包子的照片，看着像片哪些明星吃包子的馋样，老吴的脸上露出了满满的不屑。这些明星若离开了包装，离开了吹捧，还不是玉米地里杵着的玉米杆，谁比谁靓到哪去。啥叫哲学？哲学就是从芸芸众生的鸡零狗碎中发掘出真理。想到这，老吴很是满意自己的深刻。
　　 这家灌汤包子在西北非常出名，据说这包子汤汁的秘方是前清御厨留下的，而且秘方有传长不传幼，传男不传女的规矩，若掌柜无后，传给外姓，则还有更繁琐的规定。很多东西的神秘往往来自于口耳相传中的谬误，这不，几百里地外，还有人慕名而来，这哪里是吃包子，简直就是烧钱凑热闹。
　　 时近中午，店里店外挤满了人，而且不少食客衣着还很考究，以他哲学老师的敏锐，这包子价格肯定不菲，反正钱都是太太管的，吃多吃少跟他也没啥关系。包子店的嘈杂拥挤好似把他这些天的不快都挤跑了。夫妻俩挤进店堂，到处是“滋溜滋溜”吸吮包子汁的声响。好不容易买上两笼，包子皮薄馅多，端在手里汤馅在里面直晃荡，那汤馅好似破壳欲出的鸡崽，看看颜色就知味道肯定不错，他连忙找个地方坐下。包子皮的劲道很好，轻轻一咬汤汁很滑顺地钻进了肚子，那馅尤为脆嫩，爽口润肺暖肠，他顾不得文人的斯文，风卷残云一笼包子入肚了。包子烫，吃得快，老吴的鼻尖冒出了很多汗珠，他拿抽纸擦汗时，发现太太那对细眼正恨恨地瞅着自己，他立马感觉自己失态了，尴尬地看着太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原本想塞进嘴里吸吮的手指停住了。太太怕胖，只吃了两个，把小笼包笼屉往他面前一推，径自结账去了。他三下五除二，把剩下的包子一扫而光，好久没感觉那么舒坦了，老吴长舒一口气，又快速地抽了许多抽纸，胡乱叠叠，揣进了口袋。
　　 他挤开人群，从太太手中接过着包，尾随太太出了店门。刚出店门，忽听有人喊：“吴教授，吴教授”，他循声望去，一个满脸堆肉的年轻人谦逊而又热情地冲他打招呼，小伙子太胖了，小跑起来脸上小肚上的肉直颤抖。
　　 “你是？”
　　 “我是你的学生钱尚啊，97届文秘系的，您细细想想?”
　　 “哦……你是不是那个爱写文章的小钱啊？”
　　 “谢谢教授还记得我”
　　 “早先不是听说去市直机关了吗？咋卖起包子了呢。”
　　 “甭提了，机关规矩大，我不太适应，人情世故多，一月下来，余不下几个钱，猴年马月才买得起房子啊，干了两年我就辞职了，在这里开了包子店，打算将来在邻县开个连锁店。”
　　 “自己创业当老板挺好的，”老吴由不由衷地答道。一个文秘系的高材生，你创业也创个像样的，买起包子这算哪门事，老吴心头又泛起几丝不悦。
　　 离开学校有些年头了，老师竟然还能记起他，这让钱尚特别开心。和敬爱的老师在自己包子里邂逅，钱尚不由地想起了那个激扬文字，意气风发的书卷岁月，有时他真的很怀念那个清纯的年代。当年他写文章时老师给了他很大的帮助，老师虽然是教哲学的，但文学上的造诣还是蛮深的，在省城也小有名气，老师好几个大学同学在杂志社当主编，自己发表文章多半是老师推荐的。老师不止一次在课堂表扬钱尚，有一次在课堂上谈起钱尚某篇小说，竟然不吝用“英雄所见略同”表扬钱尚，由此钱尚在同学间便有才子之称，钱尚虽然在政府没干到底，当年能进市政府也是凭老吴帮忙发表的文章，他对老师是心存感激的。虽然同在一座城市，自己忙于包子铺的生意，也没空去拜见老师。再说老师是文人，自己是个卖包子的，去了心里有点不自在。今天在家门口相遇，好歹要尽点地主之宜，他生拉硬拽把老师两口子带进了一个高档的茶楼，俊俏女服务的殷勤让老吴很是局促，钱尚机灵，看出老师的不安，加上师母在旁，要点东西，给点小费，借故把服务员支开了。聊没多久，老吴又把话题扯到评职称事上，他抑制不住内心的忿忿不平，扎扎实实地发了通牢骚。钱尚听出了恩师的无奈，有心想帮一把他所敬重的老师：“老师书光写好没有用，书籍就好比商品，要懂得运作，要不您把书稿给我，赔赚都归我，我也当回儒商。”
　　 “这类书不好卖……”老吴忐忑地说道。
　　 “您放心，我从来不做亏本生意，说定了。”吴太太看到钱尚如此敬重丈夫，对丈夫平日里的不满也少了许多，喝茶间，对丈夫露出了少有的敬意，离开茶坐时竟然主动地搀起丈夫的胳膊。走在这无比熟悉的大街上，老吴第一感觉，这座城市原来是这般的美丽。
　　 一个月后，老吴的专著出版了。钱尚给他送来一百本，算作稿费。捧着散发油墨香味的书，吴老万般感慨涌上心头，眼里竟然有些湿润。他破天荒地跟教研室每个同事主动打招呼，还亲热地拍拍小王的肩膀，说了些贴心的话。他给每个同事都送了书，说了些书写得不好，请大家多指教的客套话。他感觉那天办公室每个角落都弥漫着新书的墨香味，看谁都是那样的顺眼。主任心善，也着实为老吴出书高兴，按照书价给他报了。他又给早就当了教授的老同学邮寄了几本，他要把自己出专著的消息在同学间散开。那些天，他眉间那深深的“川”字终于消失。吴太太看着家里摞着一堆书，愁了不少日子。后来托人，这家十本，那家五本，好歹把书给处理了。出书了，细算一下还赚了三四千块钱，尽管没有正儿把经买出过一本，但好歹是买书所得，勉强算作稿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