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爱着他，一生只爱他一个人。她的爱有始有终，有条有理，纵然不能嫁他。
　　 他的事有些不尽合理想，甚至有时招蜂引蝶。但她，心问口，口问心，几下子一调理，也就原谅他了，两人各得其所。
　　
　　 （一）
　　 她叫黏子，出身豪门，可惜家道中落。
　　 黏子初中毕业考取师范，后自修专科、本科，在一座老牌子学校当教师。她面容姣好，性情温和，从不出来交际，就连小区门口的广场舞也不去参加，更不要说跳交际舞了。而她上学时是校舞蹈队的，会跳芭蕾。黏子的女儿才三岁，她已经是城内小学的副校长了，事业顺风顺水。黏子是出了名的贤妻良母，侍奉公婆，谁都没有她那么周到；帮助姑嫂，谁都没有她那么大方；爱起老公来，谁都没有她那么认真执着。黏子视金钱如粪土，克己利人。但她总觉得自己做人很失败，不知是自己太超群遭人嫉妒，还是天性孤僻不合群让她感到寂寞。有人说，黏子是张爱玲小说中的白玫瑰，触之带血。相书中说黏子的命格不适合作女子，有强硬之嫌。黏子相信有来生，她愿意重新来一次，不像现在这样，每日郁郁寡欢。
　　 黏子测算过，她的五格和他相合。
　　 他叫柳。个子不高也不矮，微胖。从眉目五官的详情可以看出来，他是个有福之人，还有那只手，肉嘟嘟的，是宽厚之人特有的信物。他说话很有磁力，和他唱歌一样，唱蔡琴的《你的眼神》迷住了她。他爽快到极点，仿佛这个人完全不考虑自己，只会为他人服务。他是做机关工作的，如果不是时运不佳，命中缺了半边“官”印，他的仕途是不可以“线”量的。相书上说他求学之路艰辛，当年高考他只填报一个志愿：清华，可是数学试卷少答了一个卷面的题，最后服从分配上了师范学院，后托关系进了局机关。他很会做生意，跟随他的人，不论在环境上，思想上，能力上，即使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经他一“调教”，也会遇上“桃花扇”，当然最后会撞破头，血溅到扇子上，但他会在扇面上略加点染成就一枝桃花。
　　 黏子的手里是青色的扇子，在还是空白的时候就遇到了他。他笔饱意酣，只等落墨。
　　 那年，学校迎接上级某项检查，柳是随行人员。晚上要组织一场舞会，县长也来参加。校长要黏子务必去。黏子刚参加工作没两年，才20岁，年轻得像个大学生。一条马尾辫，一条毛呢鱼尾长裙，一双黑色高跟鞋，杨柳细腰，身段高挑，像在一张精致的信笺上印出的粉紫人像——她习惯了“美女是祸水”的说法，从不和陌生人说话，在办公室也少言寡语，更不要说参加什么舞会。
　　 但她今天必须去，校长说是柳钦点的她。
　　
　　 （二）
　　 黏子并不知道柳是谁。
　　 街灯刚刚亮，太阳还在半山腰，一点一点往下滑，滑到那方形的木门建筑上。
　　 那个建筑是黏子上小学就已经很熟悉的地方，那是县政府招待所的会议厅，很大，她每年都要来这里参加县文艺汇演。太阳继续下滑，房顶上雪白的圆拱仿佛被蚀去一大块。县长、局长带着秘书早早就来候着。局长安顿好县长，又去宾馆招呼领导了。
　　 黏子坐在长条高背沙发上喝茶，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中忽闪着，或者躲避着。县长坐在她对面，一个白净帅气而又高挑的男人，年轻而有才华。他们几乎同时起立，礼仪式地约了一曲平四。曲终，她推说累了，又回到沙发里。
　　 上级领导鱼贯进场，负责接待的除了黏子，又来了一位女孩和几位城内的校长。她们分列门口两侧，和领导一一握手。
　　 柳先约另外几个女孩跳舞，几近散场，他主动去约黏子。
　　 “你和我未婚妻是同学。”
　　 “哦？”
　　 “我是你的老师。”
　　 “哦？？？”
　　 黏子礼貌地伸出手，左手搭在柳的肩上，右手被他握在厚厚的掌心里。黏子仔细回想，没有任何他当过自己老师的印象，但又不好意思直说或者问一下，生怕得罪了人。毕竟他们是来检查工作的，即便知道是老套的搭讪，也还是不去挑破的好。
　　
　　 （三）
　　 舞罢，黏子凑近局长，暗里打听柳的经历。
　　 原来在黏子上学的时候，柳在黏子的师范学校曾实习过，上了一节数学课。
　　 黏子恍然记起，当年班主任老师给自己做媒介绍过对象，也是一位实习老师。黏子说自己太小不想考虑，回绝了。后来听说，那位实习老师在隔壁班相中一位，不知是不是柳现在的未婚妻。
　　 最后一曲，黏子约了柳。
　　 “你喜欢穿白衬衫？”
　　 “嗯。”
　　 “你喜欢把右手插进裤兜里？”
　　 “嗯。”
　　 “你老婆叫丰？”
　　 “恩。”
　　 黏子确准是他没错了。他的未婚妻是那个女低音，唱《金梭银梭》出了名，校花级人物，大家叫她“黑牡丹”。
　　
　　 （四）
　　 黏子脱了高跟鞋，蹑手蹑脚走在石子路上。
　　 “人家都当我去过舞厅了。”这样想着未免有些怅然。
　　 黏子住在学校的宿舍。
　　 那是一排简陋的西厢房，外面看上去很矮，踮着脚就能隔着窗子看到屋子里面的大炕。窗子像电脑屏幕一样大小，窗下砌着高高的石头墙，墙下是很深的水沟。夜深人静，没有人敢探头往里看，或许因为门卫是个很负责任的老头儿罢。门卫室建在高台上，打开手电筒，像探照灯似的，把宿舍里外照个清楚。宿舍里面有高高的台阶，由于学校地势凹，从里面看，房子一下子高耸起来。蓝色的门板，蓝色的窗棂，配着白色的窗帘。高台下种植着傲挺的美人蕉，黄红相间的花瓣即将落尽，长长的大叶子影影绰绰泛着墨光。一排十几间宿舍，未婚的老师三人一间，也有新婚的年轻夫妇，每家一间。L型的小院有花墙围着，被一排教室挡在后面，临时搭建的小厨房坐落在小院中间。
　　 不知哪间教室有人用一只手指在弹脚踏风琴，一个音一个音按下去，迟缓地，弹出“小鸭子”的调子，弹了一遍又一遍。
　　 黏子不由想起丑小鸭的故事，内心自有些欢愉。可是，在这晚秋的清晨，在静静地落满黄叶的操场上，“丑小鸭”像是乱梦颠倒，可笑又无聊。
　　 黏子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不能忍耐这一只指头弹出的声音了。
　　
　　 （五）
　　 黏子加紧了步伐往学校院里走，攥紧的手心在出汗。
　　 她走得很快，前面一个瘸腿妇人拉长或缩短着身影往厨房里去，那是同组男教师的母亲，是来为儿子看护刚过满月的孙子的。“是黏子老师吧？听说你去跳舞了？”黏子把脚步放慢了，略略偏过头来。
　　 “一定是他儿子长舌……也难怪，人家是校长女婿啊！”黏子礼貌地笑笑，没有作答。
　　 隔壁房间的女人拿着尿盆出来，她黑蕾丝纱底下透出红衬裙。这家是新婚，女人在一家“小旅馆”上班，是农业户口。
　　 男人当老师就是不好说媳妇。黏子多瞧了一眼，没想到这等女人夜里会这么妖娆。
　　 黏子喜欢那个红色。
　　 好在知道黏子去舞场的人不多。
　　 昨夜，住宿的老师们大都回家了。
　　
　　 （六）
　　 婚后，黏子向柳追述那一夜的事，总带着愉快的哀感打趣自己。
　　 “那之前，你是我的老师呢，该去凭吊一番。”
　　 回想起来，那夜应当是很浪漫的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浪漫的一部份记不清了，那恼人的部分总会想起来。
　　 柳喝了红酒，微醉。从舞场出来，他说要送黏子。黏子拒绝了。他又说，老同学给带了礼物来。黏子随他去了宾馆。
　　 黏子看着柳进了浴室。隔着玻璃屏，只见柳抬起手臂来，在咯吱窝处喷了香水。香水与红酒的味道混合，使人不能忘记那份陶醉。
　　 室内有些闷热，黏子脱了外套，单穿件衬裙从洗手间出来。柳一只手撑在门上，侧着头，手里轻摇着挂满红色汁液的酒杯，嘴角上扬，略略发黑的唇线湿湿的。黏子下意识地闻了闻酒的味道，轻抿一口。他顺势把酒杯上扬，一口灌进黏子的嘴里。
　　 黏子坐在沙发上，头渐渐有些晕。他抱起黏子，轻轻放在床上。
　　 老师身上多了些许温存，但三十分钟的体验是一生的羞耻。
　　 黏子不知多久醒来，他不停地在耳边轻声叨叨：对不起！
　　
　　 （七）
　　 还有一点细节黏子是不能忘记的。
　　 柳重新穿上衣服的时候，稍微停了停。一刹那间他在镜子里看到她，她也看到了他。他鼓胀起来，从后面顶上来，双手扳住她的肩，把她的臀抬起来。镜子里的他眼睛冒着光，赤红的脸开始抽搐。她的神经受到极大的震动。
　　 出门的时候，他深深地吻了她，说：“谢谢你！你是第一次，我也是——你给了我未来！”
　　 树影斜斜地卧在路灯的影里，摇摆着宽阔的叶。
　　 黏子觉得不对，不对到恐怖的程度。他想着柳的话：你是我的一见钟情，在袖珍的世界里，只有你能帮我！
　　 云想做自己的主人。
　　 从那天，黏子下了决心，要创造一个“对”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