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被时光压弯了腰，幻成一道霓虹；你标注了岁月的坐标，相邀弯月对照。
　　 桥在真正的鉴赏者眼中不仅是一道别致的风景，而且遍身风情。踏足桥身，如挂彩虹；面桥而立，若临镜入画。游在周庄就是这样的体验。徐志摩的《再别康桥》，虽别却留情，一曲“河之殇”将情丝写入漾漾的河水，将桥喻为“夕阳中的新娘”，更加证明桥也会脉脉含情。桥的造型总是充满着变化，我们完全可以说，世界上绝没有相同的桥，就像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一样。桥是固定的，但景色却是随着周围的变化或四时的更迭而产生不同的感觉，或承载着沉重的历史，或散发着十足的情调。周庄所以能够成为游人流连忘返的所在，桥的吸引力是不能勾销的，比如双桥的国际知名度，外婆桥的感情依托，都是需要去珍视的。
　　 周庄的河桥不能不用专章去写，所以我在一篇《周庄：我独钟的梦里水乡》里有意避开那寄情又煽情的河桥，就为了留下这河桥为周庄的美的压轴。游览了周庄，偏爱周庄的桥。闭目想桥的样子，不是一张棋盘上的某个点上的棋子，而是如曲突逶迂疑窦丛生的八卦阵上的隐藏，一经碰面，又像闪出一位粉黛姝丽。
　　 我对桥的好感最先源于银汉里那座遥远的鹊桥，鹊桥让牛郎织女有机会有可能牵手，成古今不朽的佳话。天上有鹊桥，地上有周庄的河桥，这种勾连没有逻辑性，却是我得意的心驰神往。如果硬要找一个合适的说法，我觉得桥涵的浑圆宛如梦，桥总是无言地诠释着梦。
　　 如果把桥下的流水比作情思缕缕，缠绵的一带水之上飞起一座画桥，你能说这桥不多情？水与桥，谁最多情？是桥看得水羞，还是水打湿了桥的眼睛？说不明白的。我觉得，是桥飞身来倾听河水的低诉，或者是水特意绕在桥的脚下做一幅水墨画。为什么人总是喜欢站在桥上看风景，也许是想跳出缠绵之外，但缠绵之外有缠绵，我发现，卞之琳《断章》故意不断开风景里的缠绵，留下了句与句之间的空隙让人钻进去填充，构筑一座自己的海市蜃楼：
　　 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短诗给我们创设了心醉神迷的境界。“断章”截图，“缠绵”二字如蛛网玉绣了画面，一个诗眼字“梦”编织得如此奇妙。一种寻寻觅觅的不舍就是缠绵的眼睛，无以诉说，还是还给了风景，桥上载得太重，一个桥缠裹了多少风情韵味，堆在桥面挂在桥的石栏；当你站在桥上歌一曲心醉，仰首谛听的人驻足，环着桥飞歌，怎不煽情？谁言“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看那桥就在水波之上端坐千年，看着流水潺潺，接住落花的怅惘。云烟太虚幻，烟笼烟散，抚摸几遭还是“落花若有意，流水亦含情”！
　　
　　 二
　　 人与桥最容易生出恋情的。走进周庄，假如你舍得先放弃别处景色，去构思一个大胆的旅行图的话，就扮一个身后背着行囊，摇着画扇伫立桥上的主儿，去端详周庄河桥怎样将云烟风情锁住。一湾湾绿水，一座座古桥，一幢幢宅院，以河道为经纬，网织线连，相映成趣，构成了古朴典雅的水乡情韵，不要担心你寄托给周庄的情没有载体，放飞在桥的上空才是一个得意的选择。在“井”字型的水道上，完好无损地保存着元、明、清不同年代建造的石梁桥和石拱桥有14座，每一座都刻着时代的风味。桥是构成周庄“小桥流水人家”意趣的点睛之笔，甚至可以说是最有情调的部分，没有桥，流水就平淡了，人家就迷惘了。一座座石拱桥，犹如一弘弘彩虹，飞落小河之上，连接起了小河彼岸的人家，桥在这里与水共鸣、与人起舞，和周庄结下了不解之缘。因桥成路，因桥成市，桥桥相望，桥桥相连，桥给水乡周庄增添了难以道尽的魅力，更是特意为人设计的抒情飞思的所在，如果你吟着《断章》登桥，也决没有人去指手画脚说你太酸，任何一个深情的表达，都显得纯粹且自然，一切都是意境使然。
　　 不要嫌周庄桥少。扬州二十四桥明月夜，主题太单调了，只闻玉人吹箫；钱塘江上有九桥，只是太放肆，雄踞江面傲视行人。杜牧说，长桥卧波，未云何龙？（《阿房宫赋》句）只是一种意象，实物幻化，难以把握。也不要欣羡意大利的威尼斯，有418条河道，大小桥涵378座，也不够，剩下的水道只能靠舟载，在艺术上，多了就不能是唯一，有乱桥飞渡的美妙，但也有韵味消失的危险。恰到好处，才是周庄河桥的特色，并非来自桥的本身，桥与桥有勾连成趣的美妙，就像一幅江南水墨，构成主体画面的是纵情写意的河桥。周庄有桥的“八阵图”，人走进去，不是迷阵，而是迷情。
　　 群桥岂能无首？双桥卧波，是周庄河桥的名片。双桥是由两桥相连为一体，其造型独特。石桥牢固而又质朴，成建于明代，由一座石拱桥和一座石梁桥相衔而成，横跨于南北市河和银子浜两条小河上。两河汇聚，何物可连？就让这一方一圆锁住这可能失之交臂的瞬间。桥面一横一竖，桥洞一圆一方，错落有致，决不雷同，似在显摆各自的特点，可又相得益彰。桥的样子很像是古时候人们使用的锁香箱的钥匙，当地人便称之为“钥匙桥”。双桥最能体现古镇的神韵，碧水泱泱，绿树掩映，欵乃声声的小船不时从桥洞穿过，把情思放得很低，零距离与绿水亲密，如此，我们的情感似乎又找到了寄托，云烟再怎么想抹去你的留情也显得无奈了，反而成了锁住系紧精美画面的丝带。然桥上桥边则是永远走不完的人，匆匆的也好，款款的也罢，任何时候都是桥上的风景。双桥锁住云烟独不解，有趣的人可以坐在桥边的栏上慢慢地去解开桥的千年谜底。不过，我要告诉你的是，这把解锁的钥匙就是审美，还有对方圆里所隐藏的哲学智慧的把握。
　　
　　 三
　　 每座桥都有自己的肢体语言。也许是为了在绿波里不能迷失，就舍弃了路标而选择了这样的方式？无需给每座桥写上朱红的桥名，其中的意趣只能靠你去猜读。你去繁华街市，过圆孔桥；你去提沉甸的银子，就过石板桥。物象永远是一个不老的标志，就如你不认得几句英文，可以看抽象图标那么简单。水无色才是无情调，双桥下的水泛着的绿意一点不逊于丛林，不要嫌太浓不能见底，但可照人就足够情调的了。画船荡起绿波，双桥怎会寂寞，亲吻着桥的脚，与绿波相守了千年，无论是方是圆，都是一种彼此尊重的个性，桥与水，充满了十足的人情味，是自然解释了人情，还是人情做了你的注脚？桥上的飞檐斗拱都成了你的装饰，船穿桥下，如画框里看景，取景可以随心所欲，最好不要等船完全划出桥底，在露出船首的那刻，尽快去想象船舱坐着的人，是张望河岸窗户的眼睛，还是埋首悄悄语的恋人？都有趣，有了令人猜想的闲趣，动感的画面，载着让人期待而猜不透的故事。绿树迷离，总是不厌地注视着过往，闪在水里还是一种浓绿，怕是浓度不足，才这样泼洒得淋漓尽致。船儿穿过桥下的柔绿，花开的翡翠，桥的影子被弄得变了形，一桥千桥啊，别错过玩赏。圆孔桥上无栏杆，只简陋地搭了几根石条，不怕你掉进绿波里，因为你端坐着一定不愿离开，周庄的云烟都在这最美的风光里，只是一个人坐，难免伤感，还是匆匆走过，不要当作一个惬意的家居。云烟有时候给人烦恼，或许云烟漫过，伤感的情绪就顿生，二者并非有着逻辑关系，但在这里二者如影随形。有一个词叫“落纸云烟”，是形容笔墨的奇幻多姿，我改了一个字给周庄的桥：落桥云烟。唯这里的桥可承载云蒸烟袅的飘然之趣。
　　 桥，是最能够催生艺术灵感的关照物。艺术总是一种神奇的力量，即使沉睡多少年的桥，也会为之找到它应在艺术长廊。1984年，画家陈逸飞以周庄双桥为素材，创作了一幅题为《故乡的回忆》的油画，连同他的多幅作品以中国水墨画手法渲染的江南小桥流水和独特风韵引起了美国观众极大的兴趣，一篇《向西方潮流大胆挑战》的画作评论将周庄推向了世界艺术的巅峰。谁说“藏在深闺人未识”，只是留出一个艺术发现的时间而已。周庄的双桥在恬静里沉睡了九百年以后，终于以回忆的方式凭优雅的姿态俏丽于世人的视野，如果你要找一个最具有代表意义的周庄情结，那就选择双桥最合适。云烟锁不住双桥穿云出雾，艺术的朦胧美感又给了双桥神秘的色彩。很多人对陈逸飞这幅名画的鉴赏都拘囿于技法的精致，我反复揣摩，终于悟出，他是将桥作为乡愁的载体，画出了“彩色的乡愁”，才引起了我们的共鸣。我是周庄的外乡人，面对双桥也马上生出“圆如故乡月”的曼妙联想。我踏双桥不知往复几遭，有一种被名画收住灵魂的感觉。我未见画家的真迹，却在名画的真实里。
　　 月藏故乡情，桥唤童年趣。如果想勾起你童年的回忆，那就哼着《摇啊摇，摇到外婆桥》的歌谣，在繁花如锦的春光里，穿过跨岸的拱桥，就到了外婆的家。也许我们选择乘船的方式去外婆家是一种多余与奢侈，甚至是做作，外婆就住在桥头第一家，也许正捧着一个茶色的碗，看着你映照在河水里的脸……妄想儿时的我就住在桥这头的岸边，端着吃饭的碗筷就到了外婆家。不要感觉回到童年去见外婆是一种羞涩，看看那船上坐着的，不是也有年越半百的老者么？他们或许也在回忆自己的外婆。选一个花开的季节去看外婆，画舫载人的急切，心儿贴近水面，享受一种童真无瑕。如果不能到外婆桥跟前，那就站在远处吆喝几声，即使外婆听不见，心里也有了感应。桥涵回音，久而不绝，如果此时有云烟裹住了桥，声音穿过，外婆一定听见，辨声知道外孙来，更有一番情致，或许会逗得人心急而坐立不安。
　　 外婆桥下的小船在酽酽的河水里摇曳，成了梦里的摇篮，而桥做了摇篮的斗篷，桥呵护着摇篮里的那个梦。
　　
　　 四
　　 富安桥上过，留下富足心。富安桥位于周庄中市街东端，横跨南北市河，通南北市街，是古镇桥与楼联袂结构完美的独特建筑。富安桥始建于元至正十五年（1355年），后由沈万三之弟沈万四出资重建，成石拱桥，改名富安桥，期望既富又安，心诚可见，后人永不忘怀。经桥叫卖可致富，而一个“安”字得之不易啊，我突然想起了善人沈万三因捐银露富而犯上的史实，沈万三终没有逃脱朱元璋“令捐”的虎盆大口，抑郁而死，偷葬于周庄银子浜，沉在“水冢”，也许水上的云烟可以笼住他的藏身吧。想想，国泰民安，富者无惧不藏，时代唱着响亮的“富民”旋律，这是何等的大情味，没有想到吧，“富安”两个字在今天才有了真实的解！桥身四侧的桥楼临波拔起，遥遥相对，气势非凡，这是江南水乡仅存的立体型桥楼合璧建筑，这在水乡的小情调里已经是足够大气了，千万别移动了位置去和繁华都市的楼宇去比，此处的美，或许迁移别处就成了另类，周庄的唯美是不容迁移与篡改。石桥东西有级梯，中间为平面，刻有浮雕图案，桥身四角有桥楼，这个桥上空间足以使你边流连边赏景。桥上有五块江南一带罕见的武康石，较长的一块在桥东以作为行人坐歇的栏杆石，一块用作桥阶，较短的三块铺在西桥堍，足以证明该桥历史之悠久。美因桥而扎堆，或者说，桥吸纳了美。采自浙江德清县山崖间的武康石飞到了桥上，当地人说这是“有眼识桥”。石面布有细小的蜂窝眼，颜色深赭，不易磨损。几百年来不知走过了多少脚步仍基本保持原状，雨雪天也不打滑，只是蜂窝眼里注满了水。光滑的青石板与这怪异的蜂窝眼虽非同类，但却找到了一个绝佳的般配，桥于是有了“柳眼花眉”。如今四侧桥楼仍保存完好，飞檐朱栏，雕梁画栋，古色古香；楼内茶室宁静，餐馆炊烟轻袅，特色商店不一而足；游人既可歇息，又可赏景，别有情趣；富庶繁盛，依然延续着桥名的美好寄托。
　　 将生活的愿景烙印在桥上。富安桥原名为总管桥，因其桥头有总管庙而得名。富甲在周庄，周庄富甲在富安桥头。楼高唯有这里，别处都是情调小屋。一桥飞峙，终于锁住了江南袅袅腾升的云烟。你不必担心南北富贵不能尽握掌中，在桥上歇息够了，你可以南北穿堂跑，不需一分钟，富贵的气息周遍全身……
　　 观周庄河桥可怀天下桥之胜。“桥从户中进，船从家中过”，无船不能涉水，无桥则不是周庄了。如果你有足够的“桥情”，可以逐个登踏，光是有名的“八大名桥”就足够你揣摩的了。略举珠玑般的名字震撼一下你。除了上文写的双桥、外婆桥（又名“梯云桥”）、富安桥，还有通秀桥、报恩桥、太平桥、全功桥、福洪桥等，陈太明先生的《周庄名桥》一书考究详尽，可以在小店里买一本参考。
　　 周庄河桥锁云烟，云烟绕桥总不散。楼桥，在横跨碧波的富安桥两端，相对耸立着四座造型古朴的桥楼，雕梁画栋，翘角飞檐。站在桥上可寻叶圣陶笔下当年水乡的凄困，可感知茅盾笔下旧时周庄的辛酸。洪桥，一座镂刻着别致图案的石梁桥却是载满了历史云烟的沉重，当年太平军的鲜血染红了青石板，染红了粼粼的河水。原本的福洪桥从此就有了别样的沉重意蕴，干脆叫作洪桥，因其谐音，暗喻“红桥”，不写“血红”，却让人仿佛看见血光冲天。桥，记住了血腥，可深爱静和生活的周庄人还是将血腥味道隐藏在“洪”字的背面。青龙桥的栏壁上棱角相环的寓意够你半天把玩揣摩，桥面的龙案足够你蹲下端详半天，不要担心挡住了游人的脚步，谁也不忍踏足图案，可心无旁骛地蹲在那里抚摸。报恩桥的华贵，普庆桥的拙朴，全攻桥的整饬，都是潜藏了多少周庄情韵和淡去的云烟……周庄桥多，笔墨不胜，只好你自己去看了。
　　
　　 五
　　 桥是最可让人产生联想的东西，“桥段”无论多远多久，还是会衔接起来的。宛平城的卢沟桥刻画的历史太沉痛，踏足桥上只能屏住呼吸；洨河上的赵州桥太完美了，深藏了机巧，没有数学功底不能去端详；且那些桥似乎都与情调无关，也不敢有关，唯有周庄河桥蓄足了情调，锁了云烟，雨珠飘洒，如果撑一把花雨伞，站在桥上，可怀古纵情，也可撩拨沉寂的情怀，更可使风景艺术瞬间入目入画，即使赏景的人没有什么艺术才华，也会被风景去了俗气。
　　 我常常想，心桥也如此，我们莫怪周庄搭那么多的桥，历来有功德慈善的人就喜欢筑路修桥，不为永存，只为心安吧。桥可通两岸，桥总是充当对接隔断的角色。心桥，不仅仅是一个医学术语了，是人心灵相通的纽带，是一首旋律，嘭嘭地跳着，诉说着心事需要桥联通，迸发激情靠桥传递。桥啊桥，不能坍塌，心瓣离得那么近，一旦失去关联，都要高明的医术来搭桥，莫不是受了周庄连绵的河桥的启迪才有了这样大胆的医学创意？由此可见，桥又成了撬动科学思维与独创的杠杆，会衍生多少令人意想不到的惊人创举。
　　 他年我再去，还是要站在桥上，想故意做别人眼里的风景画，将心中情思滴进这悠悠的河水，用心再读如今时代桥上的云烟。李白送友人杨山人归天台，吟句说：“石桥如可度，携手弄云烟。”这是畅想，如今我们谁都可以走进一幅幅桥画，揽风景入怀，弄云烟成趣。我还想，轻轻地枕着桥的臂弯，静静地眠在周庄桥温馨可人的怀抱。
　　 五代诗人冯延巳道：“独立小桥风满袖。”我站在周庄的桥上情满怀。
　　 有人说，水是周庄的魂。我补一句，桥是周庄的风骨，也是我们心中的梦幻，水与桥，揉弄着周庄的云烟，风情万种。
　　 余秋雨游了古镇，生出想买下的想法，我没有这个妄想和财力，如果财力才情足够，我想买下周庄某座桥。
　　
　　 2000年创作，2019年9月19日修改，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