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忘不了您鲜活的身影。
　　 我是您的尘埃，您却是我心中的雪莲。
　　 您在世的时候，也许是习惯的问题，我对您并没有多大的感觉。而当突然听到您仙游了，我怔住了，心像被谁揪得生疼。
　　 人，就是这样，当拥有的时候，却不知道珍惜；而一旦失去了，才感觉到后悔不已。这也许是人的本性。
　　 您走了，我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遗憾啊。
　　 每逢我一想起您的时候，我就像喝了一杯苦丁茶。您在世时的音容笑貌，您的为人处世，我和您在一起时的往事，都在我的眼前犹同浮云舒缓飘过。我忽然意识到，您不仅仅是我的长辈，而且是我的财富，也是大家的财富。因为您温文儒雅，慈悲为怀；因为您坚韧、忠厚；因为您任劳任怨，尽职尽责，却一生几乎没有过上什么好日子。
　　 虽然五少周人才辈出，贤良淑德、德才兼备的长辈众多，是个山青水秀、地灵人杰的好地方，但是，我一听到“五少周”三个字，心里就一阵惊悚。地方是好，资源却有限，让您，和您的一家人住在了最高的位置，半山腰。因此，您得到了“高佬”的雅号，让你们受苦了！
　　
　　 二
　　 您的家依侧岗而建，屋西头不远处是一个大山湾，古老、巨大的滚石在斜坡上的草木里触目惊心。山湾之上便是笔陡的高岩墙，顶峰直逼苍穹。岩墙墙体上散落得有一些薄土，植物依附而生，经年累月，倒也长得枝繁叶茂，一片葱茏，吸引了大量的珍禽异兽前来繁衍生息，一派乐园景象。屋东头土塔外是又长又陡的鸡肠小道，杂草与灌木丛生，不习惯的人十分难行。那里有几棵丁香树，倒是让人眼馋。
　　 您那里的家，我去的次数少得可怜。记忆最深的一次，大概是在六月份。风和日丽。我从家里出发，经过硕果累累的丁香树，爬上了您家的土塔里。
　　 我站在塔角仰头一望，只见您家的屋背上爬满了蔬菜，藤繁叶茂，黄花耀眼，间或有一些半大的果实。
　　 我走到走廊里向敞开门的屋里一看，静无一人，板壁到处露缝。令人惊奇的却是，屋里竟然用大笼子养了几只十分漂亮的锦鸡。之后，我穿过牲畜栏上了后面的山坡。当我爬上山坡到了一处平地转身眺望，只见天高湾阔，您的家在林木和瓜菜的装饰下，充满了诗情画意，一片祥和。艰苦离您，似乎很遥远，而现实很骨感。
　　
　　 三
　　 您育有三男两女，一家六口人的重担搁在谁身上都不轻。幸好您有一副好身板，一米八的个头，相貌堂堂，知书达礼，温文儒雅，气质不凡，十足的“男神”。令人遗憾的是老天不公，竟然让您住在那个令人窒息的住置，做了贫困的山农。这就好像一粒珍贵的种子被狂风吹到了悬崖上繁衍生息，然而，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让世人更懂得其价值。
　　 繁重的生活使您忘记了时间的概念，早出晚归，无论是狂风暴雨，还是烈日炎炎，到处都有您忙碌的身影。
　　 最戳人眼窝子的是，您挑担子的背影。毒日头下，您挑着大米走在千年老梨树边的小路上，我在不远处看着。只见您双手前后护担，低头蹬脚，一步一步地挨，像我父亲一样。那是在挑山，汗珠子在小路的石板上摔成了八瓣！从您家到碾坊很远很远，担重路烂坡陡，艰辛压弯了您的脊梁！如此，数十年如一日，您恪守着为人父的千钧职责！
　　
　　 四
　　 望子成龙是每一个父亲的强烈愿望。您送叔叔去当兵的情形，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个满天大雾的清晨，我睡在没有装修的二层楼上，刚醒，就听到你父子俩的说话声，和重重的、匆匆的脚步声。转眼就到了第二天，我们学校组织师生欢送新兵入伍。武装部有负责人前来接新兵，红土坪坪上一路铜锣喧天，人头攒动。我在人群中寻找您和叔叔的身影，可是，并没有见到您。也许那个时候，您一定在某个角落里伤心不已吧。
　　 叔叔走了之后，您除了忙自己的小家，还像以前一样，为乡亲们的重要日子主事，当督管。一有婚庆寿诞，您就早早洗漱，穿得体体面面，到场安排事情。常常听见您操着清脆、洪亮的嗓子高喊：“来客达——帮忙的，各主其事——”紧接有人婉转应道：“来——达——”一喊一答，像唱戏一般。
　　 一晃多年，您到重要场合的穿着，从干净的旧粗布衣，升级到了军服。重要的日子一来，您就戴着淡灰色鸭舌帽，穿着没有领章的军服到场；嘴上抽着主人敬的香烟，满面春风地应酬。客人们常常被您的礼仪，和连珠妙语，以及火辣的热情逗得笑翻了天！那时，您就是焦点，您就是春风，您就是灿烂的阳光，所有人的激情澎湃，为您欢呼！
　　 可是，您的生活并不都是精彩，天长日久难免有磕磕绊绊。争执中，我听您发出的声音，总是如同涓涓清流清脆悦耳，措辞文雅。泼辣的话，和脏话，从您嘴里吐不出半个字来，气势上更是相形见绌，温婉得多。碰上委屈的事情，您甚至偶尔号啕大哭。哎，都是知书达礼的修养让您遭了罪。您是一尊佛，变不成魔鬼；您是高山上的雪莲，变不成荆棘；您是百花齐放的使者，变不成刮骨的寒风。您的孩子们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像鸟儿一样一个个飞走了，各有各的幸福生活。从表面上看，您理当是幸福的、知足的。而实际上，您在幸福中，伴随着无休止的寂寞和苦闷。
　　
　　 五
　　 按辈分喊，您的老伴儿，我的奶奶，大病没有，小病不断，长年药不离口。没钱了，被逼急了，极其要强的您不向孩子们伸手，而是第一次捧了一只母鸡到红土坪的小市场上卖。刚好我从那里经过，看到您蹲在砂子地上，面前放着绑着双脚的母鸡，一脸的尴尬。我从来没有见过您卖过什么，也没有见过您向别人借过什么。如今为了奶奶的病，不得不低头弯腰，您得需要多大的勇气？我的心像被野蜂蜇了一下。
　　 空集老人的生活充满了无奈、思念和寂寞。早年，您把家搬到了茶湾下头的井水边。屋西头岗上的坟边，有您一块菜地，那里少不了您忙碌的身影。当您的小儿子给您买了一条“万宝路”香烟，您就像小孩儿一样在菜地里向您的伙计狂喊。在青山翠谷里，您的声音传出了老远老远。喜悦的声音里面充满了小小的满足，也充满了苍凉，和无形的、无穷无尽的泪水，令我感慨，令我悲怆。
　　 孩子就是您的力量，孩子就是您的希望，孩子就是您的生命。开春了，您一个人在高高的田坎上搭梯挥刀除草；谷子飘香时，您一个人背着两百斤重的打谷机去收割……没有什么能难住您，前面就是刀山火海，您也要闯一闯。
　　 终于有一天，您为您的坚强付出了血的代价，打谷机滚简上的钉子把您的手掌心刺得对穿！苍天无语，青山无言，听到消息的、善良的人们，他们的心里在为您滴血！当您向我讲述事故发生的经过时，笨嘴拙舌的我一言没发，一片茫然，有谁知道我的心情当时有多么沉重？
　　 现在，您走了，走得是那么匆匆，走得是那么决绝，走得是那么悲凉……而我什么都没有来得及对您说！
　　 高山凛冽寒风中的雪莲，虽有别具一格的风骨，高雅、无畏、坚强，在我眼中却也是孤独和悲催的，您就是那雪莲吧？
　　 即便是凋落，风骨依旧在。
　　 愿您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