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梦里，夜夜和奶奶团圆，不是带我打猪草，便是手把手教我做饭。翌日早上醒来，欢喜不尽，于是盼着天黑，再把昨儿梦续上。说也神奇，想着想着，奶奶就来了，一样的慈爱祥和，一样地宠我溺爱，于是，这个夜晚，我又幸福度过。
　　 细细算来，奶奶离开我们已经十七年多了。这十多年里，健在的爷爷，分散了我们许多的心思和精力，除了奶奶故去时，夜夜梦到，后来便少有了。去年年跟前儿，爷爷撒手也去了。我们安闲下来的日子，就多出一些空落落的念想来。尤其在这个中秋节，人来人往的热闹中，总是少了一些切实愉快的节日感。而此时的梦里，就成了那个我向往的地方。那儿，住着我最想念的人。
　　 那是在零一年的秋后，父亲带着身体不适的奶奶，从老家下来到县城检查身体。庄稼人普遍这样，身体再有不好，田里收成要紧，扛一扛，等一等，看病问药也得把熬了一年的庄稼拾掇回去。奶奶便也这样，咬着牙，忍着病痛，硬是把种下的玉米土豆一样一样搬回家，才肯下来看病的。不知，她有没有想过半分，这些东西，她是再无命来消受的。
　　 “你奶奶得的是喷门癌，晚期……”
　　 老实的父亲从医院回来，走到灶台前，对着正在做饭的我说。声音很消沉。我的脑袋轰隆一下。我说不出话来。也没能去看父亲的脸，我不敢，不忍。我能想到，那么依恋奶奶的父亲，他有多痛苦。我不能看他。
　　 奶奶一个人在屋里坐着。大概是累了，没有动静。我们却万分小心，又很渴望地捕捉着她的一点点反应。然而，她总是静静的，并不询问她的病情。我们装做很正常的样子，吃下一顿饭。我们话，不能多，也不能少。
　　 吃过饭，父亲拿了药，带着七十三岁的奶奶，回老家去了。
　　 再后来，十天半月的，父亲就会下来给奶奶抓药，大包小包的，一直抓到奶奶开始呕吐，不能进食。
　　 我知道，奶奶的日子不多了……
　　 记得小时候，我格外淘气，脾气暴躁的母亲，被我激地越发暴躁，没有耐心。稍有叛逆，便要对我狠揍一顿。特别是相继有了弟弟妹妹后，挨打便是家常便饭。这个时候，奶奶成了我的避风港，我的保护神，母亲打我，我便可以连夜往奶奶家逃，大不了几天不回。母亲气不过，越来教训。而我，偏又天生倔强，越揍，我越气她不回，死也不回！我向全世界宣告：我要做个流浪的孩子！奶奶呵呵的笑着，搂着哭泣的我说：傻孩子，有奶奶的孩子，是不能流浪的。你要好好长大啊，你还有奶奶哩。我却像个上了弹簧的娃娃，在奶奶的怀里哭地更凶了，一颤一颤的。
　　 奶奶的秉性，却好得不得了，温良贤淑，从来不会高声说话，更不会打我骂我，甚至把我那颗小小的自尊心，也维护的严严实实。有一年春节，我和几个同学约好要去给老师拜年，可到临走前，我在家里翻遍了所有的地方，愣是没有找到一件可以给老师拿出手的礼物，同学们可都在门口等着哪！我急得想哭。这时，我想到了奶奶，赶紧就往她家跑去。奶奶不等我说完，放下手里的活儿，拉着我就到她隔壁邻居那里，给我借来了一瓶罐头，一包煮饼。我接过东西，高高兴兴地拔腿就跑，奶奶又吆喝住我，追过来说：我娃爱好，看你那鞋都烂啦，快把这新鞋换上，你婶儿才给我买哩。说着就脱下了她脚上的鞋子。那鞋很漂亮，尤其很温暖。
　　 奶奶爱夸我，我若做对了一件事儿，奶奶就说，我娃真能干。我若做错了一件事儿，奶奶就说，看着她那么大个儿，其实还是个孩子。这话，一直到我后来有了儿子，她都这样说。
　　 我很喜欢和奶奶在一起。也很愿意做奶奶喜欢的事儿，听她的话，让她高兴。童年的一口口饭菜，一幕幕欢乐，大多是奶奶给我的。那时候，小小的我，默默发誓，以后奶奶要是不在了，我也不活了。常常一个人在夜里忧愁，万一奶奶死了，我可咋办呀？！为此，常常钻在被子里哭。
　　 可是现在，奶奶真的要走了……
　　 我把奶奶接来家中，我想把她对我的爱、我的好，在她苦难的日子，最后的日子，都给她，让她欣慰，让她高兴。
　　 那时候，家里条件不好，我和老公，还有一岁多的儿子，租住在一个简陋的民房里。小小的院子，三间房子，还有几块菜地，几只鸡，是我简单的日子。奶奶身体虽然每况日下，但她还能支撑着身体，在院里门口来回走动，晒晒太阳什么的。
　　 每次，我到门前的菜地里干活，奶奶就跟我坐在地头，坐在我给她铺的毯子或纸片上，一边看着我干活，一边替我哄着刚会走路的儿子。在她身边，放着许多好吃的零食。儿子淘气把吃的扔的到处都是。奶奶微微笑着，探着身子，把吃的慢慢地捡起来，放进她的嘴巴里稀罕地嚼着。可吃几口，眉头便皱，突然脖颈一哽，就呕呕地全吐了出来。老半天地伸着脖子，打着嗝儿抽搐。刚强了一辈子的奶奶，终是连一口吃的都咽不下去了。
　　 未知是病理反应，还是什么问题，奶奶每晚睡前，身上总是奇痒难忍。她抓挠不下，我就挠，最后连儿子的小手也伸进来。但依然不解决问题。最后只有烧上一盆热水，放点盐巴，再倒点花露水给奶奶洗洗了。儿子是我小小的助手，和我一起搀扶着奶奶，照护着她，慢慢地坐进了红色的塑料盆里。他见这个颤颤巍巍的老婆婆，好不容易地坐下了，高兴地只拍手。奶奶瘦的真叫人心疼，浑身上下只剩皮包骨头了。让我不能相信，那个在家里忙前忙后挑负重担的人儿，怎么就成了这般模样！奶奶垂着头，静静的，不说话。她干枯的身体，在侵泡着的热水里，慢慢地放松下来。任由我们拿着毛巾，哗啦啦的撩动着水，擦拭着她背，她的一根根肋骨……儿子冷不丁的拿毛巾掷入水中玩耍，猛然溅起的水花，惊得奶奶哦哦的叫唤，儿子便咯咯咯的笑，奶奶也笑。
　　 不怎么大的卧房里，放着一米五的双人床，一边睡着儿子，一边睡着奶奶，我睡中间。小时候，跟奶奶睡觉，吹了灯后，她总是有讲不完的故事给我听。麻风女、憨女婿、老麻猴……津津有味，百听不厌，一直会讲得我不知不觉睡着。可现在，奶奶还在身边儿躺着，只是除了那微弱的喘息，就只是我的心跳了。三四月的天气，并不算冷，可每到半夜，我就会被奶奶颤抖的身体唤醒。大概是身体没有热量了，现在她几天的摄入也不及常人一顿的多。人为什么在死之前，却还要经受这般煎熬！我伸出手臂，轻轻地将奶奶揽入怀里，她像个孩子一样，缩成一团，小小的一团，在我的怀里拱着，不断地颤抖。我搂着她，紧紧地搂着，无奈的泪水，哗哗的流。
　　 奶奶的病一天比一天重了，从开始还能喝点稀粥，到后来水都难以下咽。有时候，勉强地喝上一口，就得呕吐半天，干瘪的嘴巴对着一个罐头瓶子，样子像要把心肝肺全都吐出来一样，整个身子都抽搐。
　　 不大能起床的时候，父亲把奶奶接回去了。她走之后，我日夜难安，尽怕有人突然上门来报不好的消息。常常一夜一夜的熬，似乎又是一夜一夜的等。天一亮，只觉得这一关总算过去了。高兴得赶紧跑到集市上，用家里仅有的几块钱，买下琢磨了一夜的葡萄干，绿的红的紫的，各种各样的，颜色好看的，让多活一天是一天，多吃一点是一点儿的奶奶咂咂味道。赶上十几里的山路，回到老家，脚步刚迈进门槛儿，奄奄一息的奶奶，就强歪过头来，灰灰的眼睛瞅着门口，喃喃地说：昨黑儿，我又梦到你啦，你给我买回来，可多，可多花花绿绿的小果果……我可怜的奶奶，就是这样的和我心有灵犀！我再也忍不住了，扑到她的身上大哭起来。我求奶奶不要离开我，我不要做那个流浪的孩子……奶奶嘴角抽动着，似乎哭的力气也没有了，半天才张大嘴说：“好娃儿不哭，这，这也由不得我了……”说完，她哭，守在身边的亲人们，跟着都哭。
　　 终于在端午节的那天夜里，奶奶走了。跟着为她燃起的檀香，静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在一次又一次，死去活来的呼唤中，在几天几夜的精神大震之后，渐渐明白，我和奶奶，在这个世上的缘分，结束了……我们长大了，她就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就像放飞了的鸟儿，帮我们添上了飞翔的翅膀。从她十几岁嫁进我们师家，从一个蓬勃的青春少女，到躺在床上，变成一个不能动弹，不能吃喝一口的老人家，耗尽了毕生的心血。她无时无刻不在为儿女操劳，为我们操劳。奶奶太累了，她应该到另一个世界歇歇了。可我相信，我的奶奶，她不会走远，她是那么爱我……她一定会换做另一种方式来到我身边，陪着我，照顾我……
　　 从此，那个天一黑，就大惊小怪怕黑的我，没有了；从此，那个一遇到麻烦，就找奶奶哭鼻子的孩子，坚强了。我相信，我的奶奶，她会在天上看着我，保佑我。从此，我很在意身边旋飞的蝴蝶，唱歌的蜜蜂，在意我身边善意的眼睛。以至后来，如若出现一个对我好些的人，哪怕陌生人，我都会觉得，那是奶奶变化来的，是奶奶旨意派来照顾我的……我很热爱这个世界，热爱温暖的阳光，热爱皎洁的月亮，热爱天边的云，热爱吹来的风……它们仿佛都带着奶奶爱我的样子，也都带着，我和奶奶交会的心情。
　　 这个中秋节，阴雨缠绵，安静悠长的日子，我很思念我的奶奶。十几年的光阴流转，世事未知变化了多少回，我的奶奶，您还好吗？在那个遥远的地方，爷爷他还好吗？我们一起住过的那座老院子啊，月亮可又圆了吗？咱们种下的那棵葡萄树，来年还会发芽吗？它们是否还记得，咱们许下的愿望呀！要有来生，要有来生，我还做您喜欢的那个小孙女呀！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