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戏神
　　
　　 肖振邦是乐腔红脸的第二代传人，乐腔是一种地方小戏，可在这方园百十里却唱得红红火火。肖振邦的父亲肖长生跟著名的红脸潘林学徒，十四岁那年开始登场亮角。那年头兴唱对戏，这一家人非让他们师徒二人对一场不可。起初师傅潘林很恼火，想把这场戏推掉，没想到点戏的趁机将了他一军，意思是你害怕徒弟压住，这一将潘林受不了，非要和徒弟比个高低。肖长生非常恐惧，几次求师父，师父说，你就尽力赛吧。师父起初有点生徒弟的气，可真正下决心对戏赛的时候，他又觉得没什么，他毕竟是师傅，而且早已将名气唱得发紫。戏场摆在集镇的两侧，口头海报将周边的人们煸动起来。那时节已过了秋，种完了麦，两个戏台子搭得一模一样，大红灯笼将戏台照得又火又亮。师傅潘林老气横秋，一亮嗓就引起了阵阵掌声。看惯了潘林戏的观众，多数都拥在这里，只有少数人在徒弟肖长生的戏台。但是看了一阵后，人们便向对面徒弟肖长生那面看看，大概人们都有这种好奇心，既然是潘林的徒弟，一来要看他学得怎么样，怎么能挑出几个毛病，二来要看看这十四岁的娃子，长得是一颗怎样的虎胆。这样一来，人们就渐渐地转移到徒弟的戏台下。再看徒弟肖长生，虽然年少，但英气十足，一身特别的精短盔甲戏袍，十分可体。他年少有年少的优势，身架灵活，在场上转几圈，鹞子翻身大旋转，就博得阵阵喝采。再看他一杆银枪在手中似离非离，精灵一般随身闪动，使台下的观众大饱眼福。武场过后，肖长生开始了唱段。没想到他虽年幼，却没有奶音，唱腔高亢又有弹性，既继承了师父潘林的唱法，又兼有自己嗓音的柔和，两段戏就把台下的观众震住了。看戏的便不再回到潘林的台下。有好事者返回潘林的台下，宣传徒弟唱得如何如何的好，又将戏台下的观众拉走一部分。听说徒弟比师父唱得还好，爱听潘林唱的老戏迷也动了心，他们一个个离开了潘林的戏台到徒弟长生那里去看个究竟。
　　 那场戏的结论是徒弟比败了师傅。以唱红脸著称的潘林老师傅，以泪洗面，惭愧得不敢出家门。一时间找肖长生写戏的纷纷而至，将师傅潘林好个冷落。师傅潘林一病不起，徒弟肖长生来看他，他没有好气。他计划病好后离开家乡到外地谋生路。就在这时，潘家班有个唱老旦的前来劝他，这人刁仁贵，为人阴冷，潘林原本对他不友善，但戏班里没有唱老旦的，恰好他戏功很强，就留在潘家班。现在自己有病在身卧床不起，人家来看他，他也只好客气一番。刁仁贵问候了潘师傅的病情，然后试探性地问潘家班是否要离开家乡。潘林长叹一口气，埋怨徒弟不孝。刁仁贵假意为潘师傅叹息，他一方面顺着潘师傅的话痛恨肖长生忘恩负义，一方面替潘师傅分析到外地求生的艰难。谈着谈着他诡秘一笑，说有个办法可以止住肖长生的嚣张。潘林正是有病乱投医，听他说有办法，心里也觉得暖和些，就让刁仁贵出主意。刁仁贵在潘师傅的身边嘀咕几句，没想到潘师傅厉声喝止。原来刁仁贵出的是条不地道的诡计，就是江湖上传说的利用耳屎将肖长生的嗓子搞坏。刁仁贵见潘师傅不高兴，又接着劝潘师傅，俺知道这办法不地道，可他肖长生从师傅饭碗里抢饭吃就地道吗？说实话，长生这孩子跟他学艺，他心里十分高兴，这孩子是块料，所以就用心栽培，没想到他能将自己对败，想着写戏的订单越来越少，生意萧条，他不免老泪感伤。他清楚刁仁贵的人品，但如今，逼到这份上，也没有其他好法，可那缺德事，他又不忍心，就连忙向刁仁贵摆手，不能不能，下不来手呀。刁仁贵见掌柜的反复，急忙说，只要掌柜的应了，下面的事就由我们办了。没等潘师傅想好，刁仁贵就派人将肖长生约来，说是师徒和好。肖长生应约而来，潘师傅见事已至此也就由着刁仁贵做了。肖长生的嗓子给倒了，一代少年英气从此谢绝戏台。再说潘林老先生，这件事后，人们不清楚是刁仁贵做的恶事，将这种不仁不义之举一古脑加在了潘掌柜头上，让一世英名的潘林老先生懊恼不已，竟然一气身绝。真可谓一失足成千古恨，恨了恨了，从此，潘林和肖长生两代红脸绝传于世。
　　 肖长生气绝戏台以后，操起了祖传的小买卖切梨糕糖，在集市上摆摊度日。他从小学戏，不爱做农活，家里人也就由着他。入社时，他被吸收为供销社的职工，站起了柜台。肖长生为人和气，一脸善像，从不和人计较，整个集镇上买东西的人都爱到肖长生的柜台买。家里大人没空就让孩子去，从不缺斤短两。岁月流逝，人们渐渐淡忘了他的历史，忘记了少年红脸。文革期间，有人盘查历史，肖长生人缘好，没人说他个不字。红卫兵不知从哪儿查到他曾经唱过戏，将他列为牛鬼蛇神，不让他站柜台，让他打扫卫生。他无怨言，深刻地做了检讨。有人替他说情，红卫兵就根据他迷途知返，将倒嗓子一事变成革命，替他早早地摘了帽。肖长生又恢复了站柜台。兴唱样板戏那阵儿，县乐腔剧团邀请他去，肖长生摇头谢绝。肖长生淡漠于世的根源在于嗓子已经不能再唱了。他的和善，他的谦逊，一切都来源于他的无望无求，故而一生没有任职。他的大儿子肖振兴被安排到供销社油站，女儿振娟在公社面粉厂当临时工，小儿子振邦初中毕业后在家没事干。近两年各村都组织剧团，丰富春节的文化生活。作为集镇所在地蛤蟆洼大队也成立了剧团。肖振邦从小热唱，主动要求加入大队剧团。剧团吸收了旧社会部分老艺人，这些人不是同肖长生干过就是同肖长生熟悉，欣然接收了肖振邦的请求。肖长生对小儿子唱戏之事没有态度，爱好是他自己的事。可行有行规，戏有戏道，因为肖长生当年的英名，所以大家推举肖振邦唱红脸。有个老人一嘀咕，想请肖长生出山帮儿子一把。虽然早不唱戏了，但肖长生与这哥几个的关系始终处着，见儿学戏心切，答应业余出山。
　　 肖振邦从小没有练戏功，现在都十八岁了，骨头已经长硬，练戏功很是折腾了一段时间。幸好他从小爱动，栽跟头啊、打风骷碌，还能玩几遭。肖长生因势利导，每天早晨早早起来，让儿子扎马步，活动筋骨，渐渐上了套。在发音上由刘玉田帮着较音，刘玉田原来是肖长生的替补，长生嗓子倒了以后，刘玉田唱了几场红脸，虽然尽力了，可比起肖长生总是欠了些。戏班散了后，他跟着一个唱花旦的投奔到外地剧团，直到老戏成为四旧，他们才返回蛤蟆洼。他和那个唱花旦的结了婚，刘玉田不会做农活，在队里参加劳动体力跟不上，做起活来挑三捡四，就落下个“刘滑子”的绰号。他并不介意，脑瓜特别好使，休息时总爱和人唠上几个小段，将大家逗乐。日子长了，他也成了四个孩子的父亲。因为两口子从小在戏班里吃惯了，嘴馋，守着集市，实在受不住也就吃盘子灌肠，落下了个好吃嘴的名声。孩子多，又不会过，日子非常紧巴，无奈刘玉田就夜间到地里偷。第一次让人捉住，刘玉田被押着游街，回家后脸上挂不住。但偷队里不偷户家，街邻们也没另眼看。以后，其他人偷庄稼同样被游街，刘玉田也就想开了，接着又偷，只是失手的次数越来越多。大家心明如镜，你刘玉田就是惯偷，刘玉田私下也不背，偷就偷吧，不偷怎么养活一大家子人呢？他认着一个理，偷集体的，偷集体的算什么，谁也不心疼。再就是小偷不大偷，捉住了顶多三核桃两枣的算不上啥。七四年秋季，队里粮仓被撬，粮食全被偷光了，惊动了公安局。公安局住了一个工作组，将村里男人逐个盘查，最后将疑点集中在了刘玉田身上。尽管刘玉田死活不承认，工作组从群众口里收集的意见，多数都认为是刘玉田。就这样在没有收到赃物的情况下，将刘玉田判了刑。刘玉田入狱后，家里日子就更加过不上来。没有人心疼他们一家人，因为这次粮食丢得多，每家都摊上百斤。刘玉田的妻子也是有苦难言，她名叫欧阳红灵，红娘一戏唱得好，落了个“赛红娘”的雅称，一双眼睛水灵灵的，从小就活泼爱笑，刘玉田在家时，始终宠着她，她下地干活的次数不多，虽然已经快四十岁的人了，但仍徐娘半老。早时间有传言说她和谁有不正当关系，但刘玉田不吭声，没人当回事，唱戏的出身吗？刘玉田一入狱，“赛红娘”的事就成了蛤蟆洼的焦点。男人不在家，其他男人轮换到她家串门，家里的苦活累活有人干。“赛红娘”在地里干活，总有些男人与她打情骂俏。刘玉田入狱三年，“赛红娘”硬是凭着她女人的心计将一家人的日子扛了过来。尽管整个蛤蟆洼的男人都做过与“赛红娘”的好梦，但是真正能闻到腥味的，只是极少数。支书算一个，支书表面上不和“赛红娘”瓜葛，但有人起五更时在“赛红娘”家门遇到过支书，支书还将人家喝叱一番。只是支书的事，整个蛤蟆洼都不敢言。刘玉田出狱后，两口子夜里没少吵架，街邻们也听到刘玉田嘴里的脏话，后来渐渐地两口子和气起来。这次大队成立了剧团，支书让刘玉田当上团长后，他心里才算找到了平衡。年初，他的案子给翻了过来，县里抓住了一伙偷盗集团，供出大队仓库的粮食是他们偷的，刘玉田的冤案得到了澄清。刘玉田本希望县里给他个说法，但几个月过去了，没人吭声，蛤蟆洼的人仍将他看作劳改犯，他就去找支书。支书答应到公社给他问问，可是公社也没态度，支书只好说趁大队开会宣布了这件事。支书替他圆场是看在“赛红娘”的面子上，支书宣布了刘玉田的冤案。人们其实早就知道了这件事，大概住过牢的人总该比大家矮一截吧，这就是人的心理。支书只能宣布平反，不能平除群众的心理。所以这次成立剧团，他一定要利用自己的优势，提高自己在蛤蟆洼的地位。
　　 剧团成立后，他向支书汇报了彩排计划。支书听了后说，虽然时兴老戏了，但要注意影响，千万不能演些反动和不健康的剧目。支书比刘玉田大五岁，他清楚老戏有些不健康的段子。支书在他的剧目中挑出《劈山救母》，说就排这个戏吧。支书说他在县城开会，组织看电影，就是河北邦子《劈山救母》，领导说这个戏好，表现了劳动人民与天斗、与神斗的气概。选了这个篇目，支书对其他戏都摇头。他说怎么不排个《朝阳沟》？刘玉田说《朝阳沟》是豫剧。支书说豫剧我们可以改成乐腔呀，这是新生事物嘛。刘玉田说没剧本。支书说我到县剧团给你们找一本。
　　 男主角找到了，女主角找谁？肖振邦提供了线索闵灵，刘玉田一听摇了摇头，说她在学校里出那事不好听。肖振邦说那是谣传，他和闵灵住对面，他就没见她肚子鼓过。刘玉田说试试吧，就让肖振邦通知闵灵。闵灵上戏特别快，她演银环，一上妆洋气得很，嗓子又好使，很快便和肖振邦搭上了戏。经过一个月的彩排，就要公演。这时，叠大箱的老裴来找刘玉田，老裴脸上被烫过，留了个疤瘌脸，人称疤瘌爷。疤瘌爷自幼就在戏班里叠大箱，这次成立剧团，刘玉田自然地将疤瘌爷纳了进来。疤瘌爷不管教戏，只管叠箱，一台戏，需要出哪角，谁穿的什么，拿什么，疤瘌爷毫不费力地就给您预备好了。等戏一散，一堆戏装，他又一件一件地整好放入戏箱内。这也是个功夫，别看不起眼，叠大箱的一乱套，整个戏也就乱套了。疤瘌爷找到刘玉田，问开戏前新入戏的孩子用不用走礼。刘玉田问走什么礼。疤瘌爷就说拜郎神呀。刘玉田忙说免了吧，那是四旧，让支书知道了，会吃不了兜着走的。有了三年的狱中生活，刘玉田对啥事都非常小心。疤瘌爷没趣地走了，嘴里嘟囔着，不拜郎神要出事的。开戏了，演出地点选在公社新建的会堂内。这会堂是专门开大会的，在这里唱戏非常合适。蛤蟆洼的戏早先就很有名气，一说免费上演，方圆十来里的群众都赶来了，把个会堂挤得满满的，连廊道里都是人。支书派治安主任让大家坐好，刘玉田怕人多出事，支书就让治安主任疏散。但撵了几次，都无济于事。支书说看吧，人多咱的戏传名快。
　　 第一次登台，闵灵心里充满着好奇。让她演主角，她非常高兴。她化妆时见疤瘌爷摆出个小布孩儿，样子很丑，吓了一跳，她问疤瘌爷摆这个小怪孩干啥。疤瘌爷斜了她一眼，别瞎说，这是庄王爷，闵灵登台前还抹不掉那恐怖的一幕。
　　 准备开戏了，有人喊刘玉田到前台。刘玉田来到前台，一个疯子在台上乱喊。他一看原来是河北村的疯支书，急忙让人找治安主任。几个演员穿着戏装上前撵疯子，疯子反而与他们嬉笑，惹得台下阵阵高呼。这时治安主任来了，扭住他把他从后台弄走了。
　　 乡村供电不足，支书让人干脆点两台汽灯，汽灯很亮，火焰反青光，照得台上台下贼亮贼亮的。这第一场戏是《朝阳沟》，肖振邦与闵灵，一对青年一入戏就吸引台下的人。闵灵的扮相好，城里人似的，男人的眼都看花了。台下人问这是哪里请来的洋姐。有知情的就将闵灵在学校和老师搞恋爱被开除了那点不光彩的事说了一遍，于是听者便摇摇头说：“可惜呀，可惜。”闵灵上台后有些慌，唱错了一句，肖振邦差点接不上，幸好台下的人没听出来。接下来，肖振邦诱导她稳住了戏场。
　　 第一场演出后，闵灵意外地一炮打红。蛤蟆洼剧团里有个漂亮妞，消息传得很远。再往后演出，人越来越多。年轻人不止是看戏而是来看人；年老的来听戏，又来看人。因为以前的戏班子老一辈女人唱戏的太少了，坤角都是男人装扮的。方圆百十里，只听说一个叫白玉芳的，父亲唱坤角，她从小学戏，就成了第一个女的演坤角。白玉芳年轻时非常漂亮，名声响遍了方圆地界。三十多年过去了，想起来让看过她戏的人，仍久久不能忘怀。没想到闵灵唱劈山救母演三圣母，竟然是白玉芳再世，活脱一个仙女下凡到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