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师傅其人其事(小说)
九十年代初,我从公安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市公安局。按市局规定,所有大学毕业生必须到基层锻炼两年,于是,我又被分配到交警大队。
报到那天,大队长接待了我,在他办公室里,他指着坐在一旁的一位老民警对我说:“这是你的师傅。”大队长40多岁,留着板寸头,个子不高,有点虚胖。他又指着我对老民警说:“这是局里下来锻炼的大学毕业生,你带带他吧。”大队长说话语调稍慢,倒也干净利落。
我仔细打量师傅,近60岁,膀大腰圆,浓眉大眼,光秃秃的圆头顶。“跟我学什么?我斗大的字不识,别耽误了人家。”师傅说话好洪亮的声音,底气十足,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
大队长显得有点不耐烦,手一挥,“少啰嗦,就像当初你带我一样。”说着,起身走过去,将他拽起来,边往外推边说:“快走吧,我忙着呢。”看这情形,这两人的关系相当不错,很随意,我赶紧跟着跑出了门。临走,师傅冲着队长的背影嚷了一句:“小子耶,大学生站岗,浪费。”
这句话我爱听,我是学现代化交通管理的,到基础来学习传统的管理方法,这不是倒退吗?
一路无语,来到一处十字路口,师傅让我站在下面观察,他站在岗台上指挥交通。路口没有红绿灯,四个路口的车辆、行人全靠指挥而行。师傅站在岗台上,腿紧蹦,腰直挺、头高昂,一招一式,干净利索。四个路口的交通流,在师傅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在学校,我曾出演过一个话剧,里面有一段台词:“如果车辆、行人是流动的音符,那么交通民警就是乐队指挥,一首完美的交通进行曲,在优雅的舞动下,形成和谐的音韵。”艺术源于生活,今天这情形使我很自然想起了舞台表演。
突然,一辆右拐弯的机动车与直行的自行车差点发生碰撞,司机下车与行人争执起来了。师傅走下岗台,冲着司机大声说:“你还有理,机动车拐弯要避让非机动车和行人,知道吗?”
司机说:“警察大叔,我已经拐过去了,他故意找茬。”
师傅说:“狡辩,是不是着急赶路回单位?”
司机一愣,说:“是的,是的。”
师傅说:“是的你还不承认错误。”
司机说:“我错了,我错了。”
师傅掏出笔和抄告单:“拿着,自己填写。”
司机二话不说,接过笔,趴在车头,开始填写抄告单。
师傅站在他旁边,警告道:“让你自己填写,是考验你,别耍滑头。”师傅的意思很明白,照实填写,别错了。本市实施交通违法抄告,就是将有违法行为的司机情况转递给其所在的单位,由单位进行内部处理教育。
师傅的这种处罚方式我头一次见到,真绝!
后来我才知道,师傅确实是文盲。当年北平和平解放时,有10多名国民党时期的警察被共产党收编了,协助维护城市治安交通秩序,我师傅就是其中一员,他今年已经58岁了,组织上照顾他可以提前两年离休回家,但他却说:站了一辈子马路习惯了,闲不下来。
师傅的资历、年龄,在整个交通大队是最老的,有一半的人员、包括大队长都是他的徒弟。因而,他很受大家尊重,大队长也得让他三分。他秉性耿直,仗义执言,办事钉是钉,卯是卯,从不拐弯抹角。但是,由于没有文化,也经常闹些笑话。一次,队里组织干警参观圆明园,出来后,在停车场集合等待上车,他神情凝重、义愤填膺地说:“狗日的小日本鬼子,把圆明园烧得这么惨。”一旁的人捂着嘴暗暗发笑,他莫名其妙地看着大家,问我:“咋呢?”我说:“师傅,您说错了,是八国联军烧的圆明园。”师傅脸涨得通红,没说话。后来,他问我,如何才能提高文化,少闹笑话?我说,您这么大年龄了,学识字很困难,还是多听听收音机吧。于是,师傅买了一个收音机,没事就听,还真有效果。
事隔不久,苏联发生解体,形势相当严峻,在全体干警会上,大队长愤怒地说道:“同志们,苏联解体了,叶利‘软’上台了……”讲到这里,台下轰然大笑。大队长一脸茫然地看着下面,其它人都不敢说话,只有师傅纠正道:“错了,是叶利钦。”这次,轮到大队长一脸通红,赶紧说了好几遍:叶利钦。会后,我悄悄问师傅,您是怎么知道叶利钦的?师傅说,听广播呗。从此,我对师傅刮目相看。
师傅的眼睛特别“贼”,他能够在川流不息的行车中发现异常情况。一次,一辆黄河大货车随着车流走过来,他立马截住,经检查,司机酒后驾车,有点晕晕乎乎。他让司机坐在副驾驶座位上,自己跨上驾驶室开车就往队里去,师傅的动作好娴熟啊。我这才发现,那黄河大货车拉着满满一车钢筋,如果出交通事故后果不堪设想。
剩下我一人,想学着师傅的模样指挥交通,当我站上岗台,面对如潮水般的交通流时,感到头昏脑涨,不知所措。原来,舞台与岗台竟有那么大的差别,交通指挥也是一门艺术,不是简单的那么几个动作就可以应付的,也需要日常下功夫锤炼。我悄悄地溜下了岗台,眼前出现了师傅高大的身影,决心踏踏实实拜师学艺。
师傅带我一段时间后,我可以单独上岗了,交通站岗这点业务对于一名大学毕业生来说,绝对是小菜一碟。不久,正赶上北京即将举办亚运会,要整顿交通秩序,尤其是对岗位周边沿街摆摊设点的商户进行清理。刚开始,工作非常顺利,然而,后来发生的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件,令我非常难堪。
离我岗位不远处有一水果摊,设在胡同口,非常影响交通,尤其是早晚高峰期间经常发生堵塞。群众反映十分强烈,我也一直想将它清除走,无奈这是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人家在这里已经经营多年了。摊主40多岁,光头,脸上一条刀疤,身上纹着一条青蛇,匪气十足,一看就不是一个善茬。说实在的,我还没走过去,心里就有三分畏惧。但是,我是警察,还得上,这是我的职责。
我非常客气地问:“大叔,这是您的摊位?”
“怎么呢?”对方爱答不理地反问。
我说:“上级要求必须清除,因为影响交通秩序和市容环境。”
对方白眼一翻,胸口一拍,“老子在这里多年了,谁绝我的饭碗,我跟谁没完。反正老子刚出大狱,再进去也无所谓。”
我从未见过这种阵势,对方的气势竟然把我镇住了,来硬的绝对是我吃亏,来软的我又无言以对。一时把我僵在那里了,怎么办?好在这时围观的群众像劝架似的,把我拉开了。
我气呼呼地跑到大队长那里,将情况汇报了一通,并非常委屈地希望大队长为我做主。
谁知,大队长哈哈一笑,“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这事好办,明天上午你师傅带你过去。”
师傅那么大的年龄,行吗?我有点怀疑,没敢说。
第二天上岗,我跟在师傅后面,径直来到水果摊前,师傅二句没说,往摊上一坐。摊主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哈着腰,作着揖,“大叔,您来啦,小子给您请安。”
“叫你爸来,我有话对他说。”
“别,别介,老爷子又得骂我。我承认错误不行吗?我不知道这小警察是您的徒弟,向您赔礼道歉。”
“不叫你爸来可以,一是给我徒弟承认错误;二是把地方赶紧给我腾出来。你以为我不知道,街道已经给你安排了地方,你不乐意去,舍不得这块好地。”
“好的,我保证照您说的办。”
真是邪不压正,当天这位摊主就搬走了。后来,我才知道,这位摊主曾经因为打架被判刑入狱。他父亲是蹬三轮车的,一气之下差点丧命,倒在了十字路口,被正在上岗的师傅及时送到医院,保住了一条命。后来,师傅与摊主的父亲结为生死之交,亲如兄弟。摊主从监狱出来后,生活毫无来源,是师傅为他安排的水果摊。
我不由感叹,师傅真棒!当个警察什么都管。
时间真快,我两年的锻炼期眼看就要到了,正巧,师傅的离休时间也要到了。大队长准备安排一场欢送会,地点在和平门烧鸭店,据说这是非常高的礼节。师傅得知后,一脚踹开大队长的门,说:“开什么送别会,不就是吃吃喝喝吗?”
大队长说:“这是惯例,全体干警参加,您德高望重,显得隆重。”
师傅问:“花多少钱?”
大队长答:“也就2000多元吧”
师傅问:“谁出?”
大队长答:“当然是队里出。”
师傅说:“这是人民的血汗钱,我不参加,除非是你自己出。”
大队长说:“好的,我出钱请你。”
师傅说:“拉倒吧,队里人手这么紧张,你一人参加,否则,我不去。”
大队长说:“好的,听你的。”
师傅与我走的那天,他把大队长拽到了他熟悉的岗台,在这里,三代交警站了整整一天岗。临别时,师傅送给大队长和我一句话:当交警,要站一分钟岗,负责六十秒!
看着师傅与大队长握手告别,我的眼泪禁不住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