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我在海西小城买了两间二层小楼。虽然房子的款式落伍些，好在独门独院，比住高层要自在些。小区的排房属自建房，门窗的式样不规范，市场上买不到现成的，订做得几个月才能到货。我东借西凑好不容易才买了房，实在不想再举债订制精致的防盗门了。我欠人家钱，犹如后背心叮只小虫，有一种抓不着，挠不着的难受。我就近找个铁匠，做了一扇简易的防盗门，不知是做门师傅粗心，还是我言差语错得罪了师傅，门安装好后，门下竟然有一掌厚的缝。我和老伴都是粗枝大叶的人，以前住在老伴单位屋外下大雨屋里下小雨的破房，何曾想到这辈子还能住上小楼。那阵子，两口子整天兴奋得跟打了鸡血似的，哪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事。
　　 可一入住，意想不到的问题来了。一到晚上，楼下楼下“叮铃咚隆”，老鼠上蹿下跳常搅得我无法入睡。“无耻鼠辈，我省吃俭用，积攒半辈子买的房，自己没住安稳，倒让你们在里面一个劲地折腾了。”我心里恨恨地骂道。有时起夜，老鼠竟然大眼瞪小眼地看着我，好似我占了它地盘似的，气得我牙咬得“咯吱吱”响，“不把你们这帮兔崽子收拾了，我马字倒过来写。”
　　 我和老伴商议，用药饵把它来个一锅端。果真是好药！早上起床一看，楼下和阁楼上直挺挺地躺好几只小老鼠，“嘿嘿，你们也有今天啊！”我得意地笑道。
　　 “鼠是论窝的，只药倒了几只小老鼠，不要高兴太早了。”女人不无担心地说道。反正有成效了，大不了再加点药，就可以晚上太平，一觉天明了，我虽然觉得女人说的在理，但还是抱着侥幸心理宽慰自己。
　　 可我万万没想到，到了半夜老鼠闹腾的动静比往日还大。第二天起来，地上连只老鼠影子都没有。没想到老鼠竟然这样精明，吃一次亏就不中招了。之后，我又买了老鼠夹，在楼梯的通道还铺上粘黏纸。这帮老鼠好似在阴暗处看着我的一举一动，它们依旧咬东西，一到夜深也照样打斗，就没有一只落入我设下的陷阱，想想我都觉得瘆得慌。
　　 该想的办法都想了，该用的招也都用上了，老鼠们依然我行我素，变着花样地捉弄我。万般无奈，我只好向邻居讨教。邻居老太太分外热心，说盐卤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养只猫问题就解决了，她家的老鼠就是这样赶跑的。邻居老太太的点拨，让我恍然大悟，大象怕老鼠，老鼠怕猫，老鼠再狡猾总归还是老鼠，鼠怕猫的天性是改变不了。说养就养，没几天，女人从单位家属区捧回了一只小猫。天哪！这哪叫猫，简直比老鼠还小。只见一只拳头般大小，头部有几根黑毛的白猫，蜷在女人的臂腕间，两只蓝莹莹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我，“这么点大怎么养啊，抱也抱只像样的，”我不满地嘟嚷着。“现在老鼠猖獗，猫没生下来就被人定了，有本事你去抱只试试，这猫刚出生七天，你在家没事好好给它喂奶，”女人一脸不悦地说道。
　　 我用一根长长的细绳把它扣在楼梯扶手上，一脱离人的视线它便“喵喵”地直叫，我知道它是想娘了，毕竟才生下七天啊，想着心里不由得酸酸的。傍晚，我到超市买了一袋上好的奶粉，用开水兑好后给它喝，可它连舔都不舔一下。我一下急了，就用勺灌，不喝奶，若死在我手中，岂不是我的罪过！小猫眼看敌不过我，僵持一会，开始喝奶了。不一会，女人打电话来，“赶紧弄个盘，里面铺上干煤渣，猫的第一泡尿管不住以就乱拉了。”我想想也对，不养成好习惯，以后改起来就麻烦了。我按照老伴的吩咐，一切收拾妥帖，长吁了一口气。
　　
　　 时光在静静的月光里慢慢地流淌，小猫在我的呵护下慢慢地成长，个把月后，小猫断奶了。我想着不喝奶，得给它弄点鱼吃吃，我自己鱼啊肉啊地吃着，可不能亏待它，毕竟它在我家最小。我到菜市场买了透活的小鱼，洗净晾干，在锅里煎得两面金黄，放到太阳底下曝晒，直晒得体酥骨软，然后放在塑料袋里封好，吃时拿出来，不吃时收着，这样小鱼不易变味。
　　 没养猫前我只知道小鸟依人，没有想到猫对主人的依然的程度远甚于鸟。我在家走一步它尾一步，我在楼梯口，它便在上面伸出肉乎乎的掌撩拨我；我看电视，它便趴在我腿上睡觉；我去打球，它送我到大路口，一看我骑车上路，扭头便跑回家，它好似知道我外面的世界很凶险；每次回家没到家门口，它便跳出院门，屁巅屁巅地跟着我。夏天，小猫怕我压着它，就睡在我房间的沙发上，冬天便睡在两床被的中间。若晚上不让它进房间，便把门撞得“砰砰”直响。小猫生活很有条理，即便半夜尿尿都要挠醒我给它开门，“咚咚咚”跑到楼下它自己的“厕所”里完事，又“咚咚咚”地跑上来睡。
　　 小猫从小失去了母爱，我和老伴就是它这个世上的唯一的依靠。一次，我回浙江几天，一见我回家，它激动得忘乎所以，没收起利爪，便一纵多高，摽住我的大腿，把我大腿撕得血淋淋的。我惊呆了，猫也像犯了错的孩子似的，低垂个头，趴在我的脚下。看着它的可怜样，我也不忍心责罚它。怕它以后再造次，我抱起它，把它的利爪给剪了，它很温顺，一动不动地任我摆弄。
　　
　　 小猫在我的精心呵护下，长大成熟了。油光发亮的毛发，英姿勃发的身材，威武敏捷的身手，小猫已然成为一只雄壮的公猫，它体内散发出浓浓的雄性气味醉迷了一只我家后排的母猫。一到半夜，“起窝”母猫凄厉的叫声回荡在寂静的夜空，夜显得特别的恐怖，“你好歹是只母的，就不会矜持点啊？！”我恨恨地骂道。听到母猫爱的呼唤，我家那只“雄心勃勃”的小白猫，像吃错药似乱跳乱窜，新长出的爪把墙壁抓出一道道清晰的爪痕。唉！用道德和法律约束着的人，为了那点天性尚且冲动，甚至犯浑，更何况是猫啊。违逆猫的天性，我心里着实不落忍，披衣起床，打开窗户，白猫像出膛的子弹一样飞出窗外，一阵唧唧啾啾之后，夜又恢复原先的平静。可我刚躺下不到十分钟，家院里像炸了锅似地热闹。几只天天陪母猫转，一口看不见的公猫，气红眼了，黑的、白的、花的，就在我家家院里打得惊天动地。这还得了，打狗看主人，打猫你就不看了，我“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抄起棍捧杀将出去，只把那帮猫们打得屁滚尿流，看看小白猫身上的毛，东缺一揪，西缺一揪的，再看地上，黑毛、白毛洒落了一地。唉，你何苦如此这般，若是安分点，你哪会这遭个罪啊！
　　 以为被我打过一顿后，猫们就安分了，没想到夜战天天有，我语重心长地对猫说：“我说猫啊，我是一个外乡人，在这里单门独户，我尚且看人家脸色行事，你这样下去，闹得四邻不安，叫我如何在此地呆下去。你跟母猫恩爱有些日子了，说不准还留下后了。猫啊，爱哪能永恒，有过便是圆满。”第二天早上，我把猫喂得饱饱的，抱在怀里把它抚摸了好一阵子，把它装在纸盒里，找医生给它阉了。
　　 去了势了猫，比罢了官的人还感觉落魄。自打去势后，母猫再没上过门，公猫们又在另一家开辟战场了，小猫痴痴地蜷缩角落里，吃喝也比往日少了许多。好几天，小猫对我恨恨的。过了一阵子，小猫终于清醒了，我虽然伤了它，但同样也救了它。且说它不被公猫们整死，它这样大动静的闹腾，我是万万不敢再收留它了，如果我不收留它，这世上还有哪家肯收留它。要知道它嘴挑剔得很，只吃鱼和牛肉，猪肉鸡肉别说吃，连闻都不愿闻一下。我常笑想，这家伙真拽，饮食要求跟健美运动员似的。估摸着不到一周时间，它又和我和好如初了。我暗自庆幸，这猫终于懂得了生活的真谛：平静淡然地活着才是真实的生活。
　　 猫虽然表面上对我不记恨，但心里的怨恨依然在。整天看着我，不自觉会让它想起去势给它带来的难堪。它开始喜欢往外跑，喜欢跑到既无人，也无猫的地方怪异地叫，毕竟它曾是小区里最威武最俊美的公猫，这不公不母的太监叫，别说其他猫听了会嘲笑它，就是它自己的自尊容忍不了在猫们人们面前叫。
　　 如水的月光静静地洒在初长的麦苗上，那麦苗晶莹的露水里可有小猫悲伤的泪滴？走着，走着，小猫发出了一声“咦”的怪叫声，这叫声，别人听不懂，别猫也听不懂，但小猫懂，我也懂。它是对失去彰显生命能力的呐喊，是对不屈命运的哭泣。呐喊和哭泣都是一种泄放，吐出来心就坦然了。全身几十亿个细胞，上百个器官，丢了两粒睾丸，算个球啊！叫完之后，猫恢复了平静，趁着夜色又回到了那个舒舒服服的家。
　　 当一种行成为一种习惯时，你要把它回从前，即使九头牛也位不回。每到半夜时分，猫就要外出，如若不让它外出，它就头撞墙。为了它的自由，我干脆房门也不关，窗也不关了，毕竟自己有愧于它。
　　 忽一日，我发现门口有许多麻雀毛。咋回事？一打听，原来麻雀是逮猫人的诱饵。夜里逮猫，这可是苦钱的好营生，一晚下来，运气好的话能弄四五百元，比外出打工强多了。据说广州那地方人嘴馋，啥都敢吃，有一道叫“龙凤呈祥”的菜，很是让食客们叫好。何谓龙凤呈祥？那就是猫蛇一锅煮。据说，那菜男女吃了，会收获满满的自信和滋润。咱中国人多，只要好上那一口，那个物种就要大难临头了，甭管它是不是国家保护动物的。广州一带的猫快被吃绝种了，就开始从内地进货，海西猫的厄运来临了。
　　 我抚摸着猫，充满慈爱地说：“猫啊，我们相处两年多了，你的痛我知道，我的话你也懂。现在外面逮猫人多，又是笼，又是电网的，你晚上出去风险太大，你能不能安生点啊。”我还没唠叨完，猫竟然睡着了。我知道它是用装睡来发泄对我的不满。每到半夜它依然外出，我知道它半夜出去只为那声悠长的“咦”。每次它跳窗外出，我都暗暗地为它祈祷：好好的，平安归来。
　　 有一天，到了早上九点多猫还没回来，我知道凶多吉少，我一直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但我还是抱着侥幸的心理，骑个破旧电动车，满大街小巷地找。直到天黑，猫还是没回来，我知道猫再也会回不来了！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我迁怒于猫贩子和食客，眼噙泪水地骂道：“啥钱不好赚，你们赚这黑心钱，啥东西不好吃，偏伤天害理吃猫，少吃一口是不是就会废了！”
　　
　　 我家的小白猫从威武雄壮走向落寞悲凉，最终由于率性走向了死亡。从某种意义上讲，它短暂的一生，一半活的是天性，别一半活的是无奈。一只普普通通的猫能让它的主人如此为它付出，如此为它伤感，死了主人还对它念念不忘，小猫你真的没有在尘世枉走一遭，小白猫你是猫类的骄傲，我为你自豪。
　　 猫走了，他的俊美，他的威武，他的可爱，他的可怜（请允许用充满人性的“他”来指代它。）深深地烙在我和我的女人心中，半年过后女人想到猫依然会泪流满面。他对我的宽容，他对我的依恋，他对尊严的执着，连同他那憋屈在心那声“咦”也久久地留在这座房子里。自从他到我家后，家里再没了老鼠，他虽然走了，但他的灵魂依然守护着这个让他温暖，让他尴尬的家。这个家，从此再也不会养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