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爱吃丝瓜，小时候在乡下，母亲每年都种，这丝瓜不娇气，用竹竿搭个架子，或者在墙头扯上两根软绳，就盘得上下都是了。
　　 离退休不到两年，也快船到码头车到站了。现在，老王课带的少了，不过，班主任还干。像老王这样五十多岁的人，学校领导是不待见的，不嫌你碍事就不错了。给你两节课带，稳住你再说，省得你嘴上跑火车，牢骚满腹地乱嚷嚷了。
　　 老王知趣，从不给学校领导找麻烦，认真备课上课批改作业；上完课，在办公室里也不多言，很少和同事插科打诨，招惹是非。下班了，与妻子慧琴一起打理家务。孩子不在身边，只有老两口在家，谁多做一点，另一个就可以少做一点，少受点累。
　　 二十多年前，老王通过教师选聘入了城，把家安在了离学校比较近的这个小区里，挺满意的。这是个老旧小区，在县城的西北角。平房很多，七零八落的，走在里面像进了迷宫，路一截一截的，鸭肠一样。老王的家靠北，后面有塘，塘前的几家，女主人颇为勤劳，把沿塘的地方开垦出几小块菜地，种上了茄子、辣椒、青菜、西红柿等，夏日里，五彩缤纷，绿意葱葱，充满了乡间田园风情。老王羡慕得很，可房前屋后没有空地啊！索性在门前拉起了两根长绳，平房顶上用砖块系上，种起了丝瓜。
　　 自从种下了丝瓜，也种下了期待。老王每天下班后，不再急着用钥匙开门，而是俯下身子，看丝瓜发芽了没有，待丝瓜长出，绿叶开始舒展，慢慢扯出了藤子，老王小心翼翼地把丝瓜顺上了绳子，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生怕丝瓜溜偏，不往上长。在老王和妻子慧琴的期待的目光里，丝瓜长高了，开花了。金黄色的小花挂在门上，像竖起的喇叭，和着清风低吟浅唱。这种老家常有的气息萦绕着自己，老王快乐极了，每天忙着浇水、捉虫，数花、百般呵护；住过来二十多年，老王一家也吃了二十多年的丝瓜，种丝瓜，吃丝瓜，现在，也成了老王两口子生活的一部分。
　　 风从东边传来，听说这一片要拆迁了，原来老王家后面的烂水塘，不是一般的塘，是以前的护城河，县政府准备以护城河为基础，进行沿河湿地公园改造。
　　 妻子慧琴督促老王到外面走走，打听打听消息是否属实。
　　 选个星期天，老王没有忙着给丝瓜浇水，反正妻子在家呢！而是一个人出了巷子口，慢慢踱步到了早点店里，找个不起眼的位子坐下，店主老林眼尖，忙不迭地过来打招呼：“王老师，今早清闲，没去学校啊！”老王没有接茬，只是笑了一下，告诉老林来两根油条，一碗豆花。这老林，孙子曾跟老王念过书，学习不好，顽皮的很，没少给老王添堵。本来不在老王带的班，是从上一级留下来的。原来小林好惹事，是班级捣蛋学生的头，原先的班主任伤透脑筋了，动员留级到了老王带的班。老王能说什么呢？和老林都在一个小区，不看僧面看佛面，权当帮老林看小孩了。到了老王的班，小林打架是少了，可却不爱学习，有时旷课到校外打桌球，老王揪住过几回，通常悄悄从后面靠近，一把拎住小林的耳朵，走过半条街，把人送到老林手里。老林装着要打的样子，却迟迟下不去手，毕竟是孙子，还隔着儿子这一层呢。老王不管这些，人送到了，怎么教育是老林家里的事。这小子虽然在学校不学好，毕业后，却弄了个大专文凭，到拆迁大队当起了司机。这司机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当的，遇到拆迁领导头疼的时候，要能上，小林混过社会，颇有些手段，领导很看重这一点，毕竟不是啥事都放在台面上解决的。
　　 豆花油条送了上来，老王端起碗来来回晃动着，顺着碗边轻轻地吹了几下，待热气稍减，张开口“呼啦”一下，吸进嘴里小半碗。然后开始咀嚼油条。店里人少，老林走到老王面前，嘿嘿地笑着。老王心中有数了，老林每每这样，定是有话要说，果不其然，老林低声告诉老王“咱这里要拆迁了，很快就要房屋补偿登记造册了。”老王“嗯”了一下，心里却隐隐有了一丝不安。
　　 “你怎么知道的。”老王问。
　　 老林嘿嘿地笑了：“王老师，我孙子不是在拆迁大队吗？说起来，还是你学生呢！”
　　 “哦，是这么一回事啊！”一想到小林曾经给班里造成的伤害，老王完全没了咀嚼食物的快感，匆匆吸了口豆花，挥手告辞。
　　 回到家，妻子慧琴正等着，看老王眉头紧锁的模样，小心翼翼地问：“打听到什么情况了吗？我们这里是拆还是不拆？”
　　 “拆。”老王牙齿咬得山响，把这个字重重地吐了出来。
　　 “那你搞这个样子干什么？拆是好事啊！”慧琴说。
　　 “是好事，很多人都指望拆迁发财呢！只是丝瓜刚挂花，还没结瓜呢！丢了满可惜的。”老王眼望着窗外，莫名来这么一句，弄得慧琴一愣一愣的。
　　 夜晚，慧琴走出门，发现塘前的空地上，聚集了不少人。大家不用说，都在讨论拆迁的事。仿佛人人都成了演说家，一个人还没说几句，马上被另一个人抢了去，谁也不让谁，都说自己打听的拆迁消息是准确的。妇女们不大插话，嘻嘻哈哈地笑着，这更加激发了一些人的谈兴。
　　 慧琴听了一会儿，弄清了一件事，就是不管别墅还是草房，有证的和无证不一样，差别大着呢！自家住的这平房是买别人的二手房，房子是卖主厂子里分的，有房产证，却没有土地证。老王两口子买的时候，家里经济着实困难，反正有一证在手，也顾不了许多了。
　　 两证齐全，得到的补偿不一样。慧琴只锤自己的脑袋，懊悔死了。现在倒好，卖主去了外地，他所在的厂子倒闭了，土地证从何办起？找谁都是个问题。慧琴急的团团转，问老王是否可以找小林通融通融？
　　 “什么？让我找老林的孙子，那个不学无术的东西。做梦去吧！教了这么多年的书，就没有遇见几个老林家这样的不肖子孙！”老王愤愤地说。
　　 也不怪老王愤怒，小林这个害群之马，搅得一个班不得安宁，害得老王那一届中考在平均分上年级评比中垫了底。
　　 轰隆隆的挖掘机开进来了，沿河的地方竖起了围墙，开发商李老板挺着个肚子，脖子上金链子手指甲盖粗，闪闪发亮，人站在河畔高处，挥舞着手臂，大声地说：“拆迁补偿协议县里都公布了，在这里，我要说，安置区要三处，城东、临近的坝区、南汇区三处，谁家先签，谁家先捡。提前搬出的，还有房租。”
　　 周围站满了拆迁户，有人问：“李老板，同样的房子，为什么有证的和少证的，差别这样大？”
　　 李老板笑了：“古时候小妾能和妻子一样吗？吃饭都不给上桌。有证的，在这里，属明媒正娶；无证的，呵呵！我不发表意见，有困难，找政府去。”
　　 说完这话，李老板把手中还没吸完的香烟，随手扔到了地上，用脚碾上半圈，弯腰钻进车子走了。
　　 老王没有在拆迁补偿协议上签字，心里有过不去的坎，人活着，就是有口气在。刚进城那会，因为编制没有跟过来，在学校多少都受点限制。比如职评、绩效、工资套改等，都要在以前的学校进行。一到算绩效工资的时候，永远拿的是最低的。以前的学校说了，你进城了，不在我这里工作了，还谈什么绩效？心里那个气啊！都没地方给你撒去。好在编制很快解决了，老王畅快了很多，教学上更加努力，领导学生评价都不错，高职也评了下来。现在因为少个证，心里堵得慌，难道不让我住房不成？对上门登记的工作人员，老王没有给什么好脸色，赌气地说：“让我签可以，我不要别墅楼房，给我同样的平房，离学校近就可以。”
　　 晚饭时分，“当当当”有人敲门，开门一看，谁？老林的孙子——小林。老王马上把脸拉了下来，妻子慧琴反映快，不断地给老王使眼色，老王明白，“黄鼠狼给鸡拜年，没按好心。”但人家自然上门了，总要听个说法。
　　 小林说：“王老师，您是我的老师，觉悟自然比我高，也比这里的许多人高。我爷爷家都签了字了，房屋落实在城东，楼房。漂亮地很，环境又好。他老人家高兴地一个劲说好。我说，您老早早签了字，说不定能和我爷爷家搬到一起，熟人自然亲嚒！”
　　 “你们和开发商才是自然亲呢！我说，小林，当年做学生的时候，也没见你口才这么好，社会锻炼人啊！建护城河湿地公园我们支持，可这拆迁补偿，同样的住房不同价钱，我们接受不了。咱们啥话没有，态度就一个——不签。”老王站了起来，明显一个意思，送客。
　　 晚上，慧琴望着老王，眼里满是酸楚：“老王你说，我们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等来了拆迁，却因少证，补偿款损失这么多，咋办啊！”
　　 “咋办？丝瓜刚上藤，就想吃瓜了，等。”
　　 “可越等越吃亏，早搬走的，租金都不少。”
　　 “不就是钱吗？沿河的几家是搬了，那是给河道治理腾地方，我们的房子，才是开发商的重点，不拆我们的房子，开发商盖不了高楼，河道治理政府能给几个钱？”
　　 “那我们再等等？”慧琴也没了主意。
　　 其实，从小林进门那一刹那，老王就心里有了主意。还有一年多，自己就要退休了，说什么，都要带好最后一届毕业生，老王不想给自己教学生涯留下遗憾。看看小林那样，老王心里就气不打一处来，不学好的学生，像病毒一样，会传染的。现在，自己带的最后这届，学生都不错，没有出现像小林这样的捣蛋虫。有几个好学生，学习用心着呢！板着指头数过来数过去，心里像灌了蜜一样，别说多甜了。班长小雯，是个懂事的女孩，自己不在班里的时候，把班级管理得井井有条，学习还十分认真，英语竞赛在县里拿了一等奖。憨憨的刘顿，经常被同学们取笑，问苹果砸头上没有？是不是偷吃了没和大家讲？刘顿没有生气，摸了摸头呵呵一笑，也不往心里去，没和同学们翻脸，但却是个有主心骨的孩子，学习不太好的他，上了初三可努力了，经常来办公室问题目，老师们都夸奖他进步大，上次教师节的时候，为感谢老师，刘顿从家里带来一大包蔬菜，放到了办公室里，弄得老师们尴尬不已，不知道这孩子还有这心思！
　　 “知道感恩就好”，老王自言自语道。对待他们，老王有时胜过对女儿的好，谁让自己是一名人民教师呢！
　　 想起女儿，老王侧头问了一下慧琴：“女儿，近来打电话没有？”
　　 “打了，还不是让我们宽心，不要生气，可这事能让人宽心吗？”慧琴心事又来了。
　　 “好了，好了。让女儿好好上班，一个人在大城市挺不容易的。”
　　 “就是嚒！将来女儿结婚了，回来怎么住？咱这破房子是该换换了。”
　　 老王不言语了。女人嚒，心里永远装着的都是家庭。
　　 一天下课的时候，校长叫住了老王。
　　 “老王，近来教学不错，老同志嚒，站好最后一班岗，值得表扬。不过，听说你家的拆迁补偿协议还没谈好，可不能影响教学啊！”
　　 “校长，这都哪和哪啊！谁轻谁重，我不知道吗？”
　　 “呵呵！我只是善意提醒！咱教体局局长以前就是在拆迁大队做领导的，比较关心此事，关心此事！你懂的。”校长意味深长地说了这么一句，走了。
　　 事情一下子严重起来。这个局长从不按套路出牌，上台没多久，就处理了一批人，一个乡镇学校的总务主任没有支持新提拔的副校长工作，被他直接调到了边远学校。自己这样和开发商顶着干，惊动了局长，事情就不会好，会不会也要调离？老王心惶惶的，额头渗出了汗珠。
　　 没几天的一个早晨，老王推车上班，拉开门，吓了一跳，一辆拖拉机倾倒在门口，黄沙撒了一地，正好堵住了老王上班的路。
　　 “这沙谁倒的？人跑哪去了？”
　　 “喊什么喊，人在这呢！”司机从树底下站了出来。
　　 “你把沙倒到这里，我怎么出门？”老王说。
　　 “谁把沙倒你门口了？是车子撞上石头了，翻了才撒这里的。”司机好像挺有理。
　　 “那你们可以找些人来，把沙子运走不是。”老王提醒道。
　　 “人从哪里找？都在忙着不是？要不，你给我们老板打个电话？”司机有点嬉皮笑脸。
　　 “我为什么给你们老板打电话？谁把沙子倒我门口，我就找谁？现在你说怎么办？我看看你能说什么道理来。”老王火了。
　　 “您老发什么火，不就是把沙子运走不是？我在等修车师傅，车子修好了，自然运走。”司机耍起了无赖。
　　 “我看你是故意的。今天用沙子堵门，明天是不是要石子砸我房子了。”老王声音大了起来。
　　 门口看热闹的人开始聚拢，妻子慧琴也从家里跑了出来。劝老王不要和司机一般见识，早点上班。
　　 小林不知道什么时候冒了出来，走到司机面前，大声地训斥道：“你吃了豹子胆了，怎么和王老师说话的？这是我老师，懂吗？不给我老师面子，就是给我过不去，马上找人把沙子运走，要不然，我给李老板打电话，看他会不会把你开了？”
　　 “是是是。林队长，您说话，我怎么敢不听？我这就打电话，马上办，马上办。”司机笑眯眯地，一副油头滑脑的样子。
　　 老王看出来，这两人是在演双簧，做戏给自己看的。
　　 老王让妻子慧琴把车子推回家，准备步行上班。小林呵呵一乐：“王老师，我车子就在门口，四个轮子的。要不，送你一程？”
　　 “小林，哦，不对，我应该叫你林队长不是。林队长，谢谢你刚才的帮忙，我们不走一条道，还是各走各的吧！”老王说。
　　 “王老师，天热，身体要紧。”小林嘻嘻地笑着。
　　 “我吃的盐比你们走的路多，不用你提醒。”老王冷冷地答道。
　　 “王老师还是注意点好，健康的生活，是低盐、低糖、低脂肪。盐吃多了，真的不好。气大伤身啊！”小林依然嘻嘻哈哈。
　　 早晨，老王签到迟了。上午的时候，接到校长的电话，半是关心，半是提醒：“王老师，近来还好吧？听办公室人说，你早晨签到迟了，没什么，谁家里没个事呢！只是不能给人家钻空子，有些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能影响的是你个人，也可能是学校，话到此为止。”
　　 工地上叮叮当当地响声，无时无刻地不撕裂着未搬迁人家的耳膜；夜晚，两盏高擎的点灯，照得四周一片通亮。老王再睡不着了，走出门去，却看不到天上一颗星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默默地往回走，却望见自家的门上，丝瓜藤高出了很多。一朵一朵地花儿，像绽开的星星。老王欣喜地摸了一下花，如牛乳一样润滑，多好的花儿，老王沉吟了一下，想起了自己的学生。哦！还有一个多月，学生就要参加中考了，现在什么事都要放下。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
　　 再次面对拆迁工作人员的时候，老王重重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说：“一个月，请你们再等一个月，等这届学生中考了，我们就搬。”
　　 阳光下，绚烂如霞的花朵在风中摇摆着，述说一个即将瓜果飘香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