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抲蛇佬(小小说)
我在浙东古城丰惠度过少小时光,我对老家的最初印象来自母亲教唱的一首童谣:“三岔港畔出水鬼,十字街头有井台,街巷周围淌河水;小孩莫去井河边,去了就要饲水鬼。”
古城南门外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青山间,一股股清泉汇流成溪蜿蜒向北流入护城河,再穿过长者山东首俗称“乌龟洞”的便水门进城,分分合合,纵横交叉,形成了三岔河套,那就是三岔港,也有人叫它“三叉河”。那河水又分成东西两股北进,东股在十字街西街连接万寿庵的一座小石桥下流过,西股则从县中北侧的金罍观下绕去,它们都汇入了西南门河,然后东流进街河。
我家紧挨十字街西北端的西南门河南岸,可以说我就是饮着三岔港流来的清水长大的。不过儿时的我尽管傍河而居、枕水而卧,却被禁止戏水,更被严禁去玩三岔港水。母亲嫌三岔港地处野外,便叫它“野河港”。为吓阻贪玩的我去接近它,母亲自编了一首歌谣:“小宝乖顺小宝好,三岔港是野河港,港里有个抲蛇佬,抲不到蛇抲小宝……”
上世纪六十年代后期,金罍观进驻了一支来“三支两军(支左、支工、支农、军管、军训)”的解放军部队。我常起黑早溜出家门,与一名邻家玩伴一起去三岔港畔,眺望那位军营司号员一手叉腰、一手擎号挺胸昂首威武吹奏的雄姿。
有个盛夏的清晨,归途中我俩并肩走着,来到万寿庵前一个岔路口时,我的脚旁惊起一只大青蛙,只见它一跳一跳地向草丛蹦过去,突然被窜出的一条猛蛇张开尖锐的牙齿紧紧咬住了。
“蛇!快跑!”异口同声的惊叫,不约而同的逃跑。在那青蛙被吞噬的惨叫声中我撒腿向南奔去,沿着河岸跑到了一个老河埠边,累得弯下腰捂着肚子大口喘着粗气。
这时天色渐已明亮了,我发觉眼前的河面与河岸都宽阔了许多,便猜断自己已来到了三岔港。突然,左近响起了窸窸窣窣的攀爬声,随即有个浑身泥水的家伙爬上岸来。
“水鬼……”我大吃一惊,腿脚一软跌坐于地。
“哈……”那“水鬼”大笑着,放下手提的沉甸甸湿漉漉的一只大鱼篓,“看把你吓的,我是人啊!”
天已放亮,我从对方多泥的双腿往上瞧去,发现他只穿一条湿淋淋的打了多处补钉的短裤,腰间还挂着一只小鱼篓,赤裸的上身即便不粘泥处也像水牛皮一样乌黑,头上戴着顶粘满烂泥的草帽,蓬头垢面的看不出多大年纪,那颧骨处一道伤疤和一双明亮的眼睛倒是引人注目,天哪!这个不就是坊间传说的抲鱼抲蛇抲小孩的抲蛇佬吗?眼看着他已踱上前蹲下身伸出手来,我吓掉了魂:“别……别抲我……”
对方一怔,伸来的手僵着,神情已有点激动,“你……就这么怕我?”
我老实地点点头。
他一副委曲相,然后发疯般将一只手掌重击于地,仰头冲着天空,嚎叫中带着哭腔:“啊,为什么都这样对我?连个小孩也……苍天啊!”他一屁股落地,垂下了头。
我呆住了!忽然间我仿佛又听见了那只被吞噬的青蛙的惨叫声,一下对眼前这个亦疯亦傻的抲蛇佬产生了同情和怜悯,我竟然伸出小手去帮他抹去了那滴眼泪。
那个早上抲蛇佬不但没抲我走,还送上了他亲手抲的两条大鲫鱼。
除了星期日外每天一到吹起床号的时间,母亲便催促我来三岔港,她当然不是让我来看吹军号的,那司号员及其指战员们早已撤走了,她是叫我来牧鹅放羊割猪草的,而且必须赶在我上学去之前完成。也就在三岔港与鹅羊为伍的晨间我又遇见过抲蛇佬几次,他总是头戴那顶显得沉沉的帽子,老是蓬头垢面、半疯半傻的一副样子,然而我怀疑他是故意在装疯卖傻,因为其中有两次相见,他在河岸坐了下来与我亲切交谈,他思路敏捷。
他觉得我母亲教唱的那首早前流传下来的童谣难免误导孩子,不如改成这样:“三岔港畔本无鬼,十字街头有井台,街巷周围淌河水;小孩莫去井河边,贪玩落水赴黄泉!”见他懂得还不少,我再三问他的来历才得知他是一位苗姓养蜂人的养子,叫苗子,原是一所县中的语文老师,后来落难了,与养父相依为命,过着冬下广东、春上浙东的漂泊日子。他觉得,我们花好人善的古城丰惠是一处难得的养蜂安身之地,再加上长者山一带有蛇,而三岔港水柔鱼多,所以他每逢春暖花开时就会过来,在帮养父放养蜜蜂之余抲蛇抲鱼,既能打打牙祭,也好换点钱花。
另一次是我临近小学毕业的那个早上,他见我独坐河岸愁眉苦脸,连羊儿都跑远了也不去管它,他便替我把羊牵回来,关切地问我原因。我如实相告:自己最后一次语文大考的作文题是《想过去看今朝》,老师要求同学们写出心里话表达真感情。我在考卷上写下这么一段:想过去,高玉宝生活在黑暗的旧社会,他十二岁就给地主周扒皮干活了,看今朝,我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从七岁起就给自己翻身作主人的贫农家庭干活了,每天总在半夜鸡叫时就起床下地去,那样累死累活地干,最终还是吃不饱、穿不暖。这究竟是为什么?结果阅卷的校党支书兼我的语文老师严厉地批评了我,责令我深刻检讨错误,否则就甭想毕业了。
“苗老师,你也是教语文的,你说说我错在哪里?”我大声问,有点歇斯底里,“我不是写出心里话表达真感情吗?”
她苦笑道:“不说你错,也不能说好……”
我不解地看着他。
“文章合为时而著,嘿……”他傻笑着,一脸的凄苦状。
于是,我就从苗子老师断断续续的诉说中惊悉了他落难的经过:从求学师范到执教县中,才情横溢的苗子创作发表了多篇内涵丰富、意境深邃、清新隽永的散文,其中一篇《养父的爱》,基于自己独特的生活感受和情感体验,感恩走南闯北、追花夺蜜的养父在旧社会捡到他、收养他、培养他,更赞美日夜操劳、含辛茹苦的养父在新社会不仅新放养着一群群小蜜蜂,还新收养着一个个苦孩子,由浅入深、由实而虚依次写来,融情于景,寄情于事,寓情于物,托物言志,堪称佳作。不料,反右扩大化突然袭来,校园内几个妒才忌能者与县教坛个别“运动骨干”结成联盟,将《养父的爱》断章取义上纲上线,说其中有关记叙,实属“恶意抹黑社会主义”、“公然反对党的领导”,一下将他打成“右派分子”。就这样《养父的爱》的作者、养父的大孩子苗子被县中扫地出门,失去了教职。后来当养父再次“捡”到他,这个昔日才子变成了快要发疯的流浪汉子。
“这世道还不是要逼人疯吗?!”苗子老师仰天长啸,好像一匹独狼在悲嚎。
我似乎又一次听到了那只被吞噬的青蛙的惨叫声。
最后一次遇见苗子老师已是恢复高考制度后的一个万象更新天。春草萋萋的三岔港,早风瑟瑟,微波轻泛,野花儿飘香。我放牧着一群白鹅,倚坐在河边一棵桕树下看课本,忽听有人哼着小调:“三岔港岸头经常走,今天为什么走不完,今天为什么走不完……”来人手提一个旅行袋,肩挎军绿色小包和水壶,穿一件簇新中山装,头发理得整齐,胡茬刮得干净,看上去四十余岁,双目炯炯有神。
“苗老师,是你?”我十分惊喜,想不到抲蛇佬以真面目示人竟是这般帅气和精神。
苗子老师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说:“好好努力,祝你将来考上!”
“苗老师,我会记得你!”
他看了下手表说:“我得赶车去了。”又摘下一支钢笔递来,“送你,记住文章合为时而著。”说完转身健步走了。
目送着他离去的那挺拔的背影,我的眼眶一下潮润了。
今天他没戴那顶脏兮兮的帽子,哦,他巳经“摘帽了”!
注:该篇小说发于搜狐网,署名:范智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