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清楚，中国的黑河对岸是俄罗斯的布拉戈维申斯克，这俄语的名字太长了，记了老半天，从嘴里说出来还是那么拗口；翻译成中文，叫做报喜城，可是，我从骨子里排挤这个名字——人家的大喜，自己的屈辱——实在难于启齿；它原来也是有个中国名字的，叫做海兰泡，然而，那已经是161年前的事了，我也实在不愿意提及这个与惨案并称的名字。
　　 哦，161年，并不遥远，在历史的记忆里，依然清晰可辨。黑河对岸，连同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连同那条流淌着黑水的河流，我们从来也没有忘记。60万平方公里有多大？恩格斯说，俄国不费一枪一弹“从中国夺取了一块大小等于法德两国面积的领土和一条同多瑙河一样长的河流”，你尽可以去想见。
　　 161年后的一个夏天，我们踏上了对岸的土地。
　　 我们是早有准备的，“找北去”一行十人，人人都带来了护照。东北边疆万里行，将近一万里的沿边行进，怎么能不顺便出趟国、去看看异域别样的风景呢？走出国门，我们选择了黑河。毕竟这里是我国最早开放的东北边境口岸，旅游开发早已成熟完善，而且，黑河对岸，布拉戈维申斯克，是俄罗斯阿穆尔州首府，远东第三大城市，也是我国边境上距离最近、级别最高、最大的俄罗斯边城。
　　 我们是乘着渡轮过去的，由旅行社引导，经边境口岸将近一个半小时的等待，上午9:30横渡黑龙江只用了15分钟。
　　 黑龙江，161年前中国的内河，而今的中俄界河，在这里缓缓流淌。江面开阔，水流平缓，褐色的江水自西向东而来，没有浪花的飞溅，只有涟漪的回旋；来往的船只马达轰响，淹没了人声的喧嚣，也吞噬了水声的呜咽；偶有水鸟掠过，银灰的沙鸥，灰黑的鹳鹤，黝黑的鱼鹰，追逐在船头船尾，潜入水下抓鱼，发出啾啾的尖叫；对岸一览无余，高高的信号塔直插晴空，发电厂的烟囱冒着滚滚的浓烟，几座高层建筑与低矮的树木，一同倒映在褐色的江水里。
　　 对岸越来越近，蓝白涂装的炮艇停驻在岸边，船头的主炮和船舱上白蓝红三色的俄罗斯国旗清晰可见，“167”的舷号，就是在阴影里也辨得出。岸上，一架起重机的吊臂高高举起，吊臂下一辆水泥搅拌车，石块新砌的江岸整洁一新。
　　 等我们真正登上了对岸，才知道，脚下的这块土地，已然不是我们的国土了。什么时候跨越了边界呢？不知道，当时只顾着在船上看对面的风景了，根本没有去留意到底哪里才是河流中心线，也弄不清那个边界在何处，会不会像那只黝黑的鱼鹰一样，一个猛子扎下去，等露出水面时，不成想已经越界了呢？哦，那只鱼鹰应该不用带什么护照吧？
　　 这里的确已经是别个国度了。刚刚还在闹闹嚷嚷的一船人，一下子不知了去向，出得关来，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我们这一行十人，尾随在导游身后。经过没有设防的铁路道口，眼前是一条宽阔的柏油路，路面显然已经是多年以前铺就的，但干净、匀整，没有坑坑洼洼；路旁树木茂密，树荫下生长着杂草，疏疏落落的；路上行人稀少，没有成群结队的，偶有三三两两，都是清一色的白皮肤；女人最吸引人的眼球，皮肤白皙，碧眼深陷，尤其是每个都金发飘飘，面庞姣好；小孩子也漂亮，男孩女孩，个个都像是玩具店里的洋娃娃。
　　 见到我们，他们的反应很是平淡，甚而至于可以说是冷淡，并不像我们在大街上偶遇金发碧眼的外国人那样大呼小叫。人们也算是友好，看到我们拍照，也会迎合地招招手，也会报以和善的微笑；小孩子也一样，戴着遮阳帽，踩着滑板，咧着小嘴，露出整齐洁白的小乳牙；道边小贩也厚道，要一杯格瓦斯，他们会按照当天人民币对卢布的汇率，把硬币一枚一枚搁到你的手心里，给你找零。
　　 到这里旅游，火车站、无名英雄纪念碑、索菲亚大教堂和列宁广场是必去的景点，我们也不例外。
　　 这里的火车站是开放的，没有围墙，没有出入口，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候车室坐落在那里，人们可以径直走到月台，跨过铁轨，走到机车的跟前。一列退役的蒸汽机车停靠在候车室旁边，涂着深黑的油漆，亮亮的，只有圆圆的轮子和车头正面的五角星涂成红色，供游人参观，红五星的圆心里，前苏联的国徽赫然在目，似乎只有它还在诉说着那个年代，那段辉煌的历史。据导游说，这条铁路连接着俄罗斯西伯利亚大铁道，从这里出发到莫斯科，需要七天七夜。
　　 无名英雄纪念碑是为纪念二战胜利修建的，暗红色纪念墙上刻有牺牲的士兵的名字，而纪念碑上的无名战士，代表着所有在战争里牺牲的英雄。远离欧洲主战场，我想，在这里纪念的烈士，也许就是对日作战的英雄们。俄罗斯是一个崇尚英雄的民族，半个小时不到的时间，我们居然能看到两对身着礼服、婚纱的新婚青年，在七八个年轻人的簇拥下，来这里拜谒无名烈士墓。据说，这里的青年人结婚，都要到无名烈士墓前来献花，以纪念为国捐躯的先烈。纪念碑右侧是高大雄伟的凯旋门，正对着黑龙江江面，对面高大的建筑，便是我们的黑河。凯旋门下，两位俄罗斯少女，十二三岁光景，身着传统民族服饰，红白、红蓝两色，格调雅致。她们招徕中国的游客合影，收费，一次100卢布，相当于十来块钱人民币。
　　 索菲亚大教堂非常漂亮，白墙绿顶，蔚蓝的塔尖高耸云天，与蓝天白云融为一体，塔尖金色的圆顶，在斜照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教堂四面，青松翠柏还有不知道名字的高大树木环绕着，与洁白的教堂相映成趣。教堂塔顶的尖端并不是基督教的十字架，而是一长一短两个横杠和其下一短斜杠的标志，告诉人们，这是东正教的教堂。里面供奉着圣母玛利亚，神职人员正在给一名信徒说着什么，靠近了，也会有另外的人员过来制止，用不太流利的汉语告诉你：“请不要打扰他们！”然后，主动带你到另外的几个房间里，给我们讲解雕像或者画像是哪位神明。我虽然做过一段统战工作，也知道天主教和东正教的由来，但对西方的一些神明还是知之甚少的，看着她虔诚的样子，只是不住地点头。门口的工作人员很漂亮，高高的个子，俄罗斯大美女，也乐意让我们拍照留念。
　　 教堂右侧面，面对十字路口的一个角落里，一组雕像分外醒目。高台之上是两个人的铜像，左手握着手杖坐在椅子里的，络腮大胡子，戴着额头刻有十字的帽子，右手伸出两个指头，似乎向前指点着什么，应该是一位神父吧；旁边站着的，一身戎装，左边佩刀，右手握着纸卷，踌躇满志的样子。导游说，那位将军模样的人叫尼古拉·穆拉维约夫，是当时沙皇俄国的东西伯利亚总督，《中俄瑷珲条约》就是他胁迫大清帝国黑龙江将军奕山签订的。雕像后面是漂亮的大教堂，头顶上飘扬着俄罗斯国旗，俄罗斯人给自己的民族英雄，以最崇高的敬意。
　　 这座城市，布拉戈维申斯克——报喜城的名字，就是穆拉维约夫命名的，他也因此被沙皇封为阿穆尔伯爵。在俄语里，阿穆尔就是黑龙江。
　　 我拍下了这座雕塑的影像，我也想让所有的中国人记住这个人，记住这个人的名字，最好也记住他所创立的赫赫战功！历史上记载，穆拉维约夫开创性地用武力胁迫的方式获取了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从而，沙皇俄国故技重施，轻车熟路，接连在《中俄北京条约》和《中俄勘分西北界约记》等条约里如法炮制，又获取了包括库页岛（目前叫萨哈林群岛）在内的40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前前后后加起来100多万平方公里啊！“海兰泡惨案”“江东六十四屯惨案”也就是在那时相继发生了。
　　 列宁广场位于阿穆尔首府和布拉戈维申斯克市政大楼前。市府大楼也是开放的，没有围墙，也没有卫兵，大楼顶上，飘扬着俄罗斯国旗和阿穆尔州旗，大楼只有六层高，白色，也没我们一所县政府气派。广场的左前方，有一尊十月革命领袖列宁同志的雕像，据说，前苏联解体后，列宁的雕像在俄罗斯境内已经不多见了。
　　 今天应该是这里最热的一天。阳光明媚，列宁广场上石板、水泥地面白花花一片。广场中央有一池开放性喷泉，午后的喷泉里，几乎聚集来了全城的孩子们。他们在水里嬉戏，在喷泉下沐浴，在水池边享受阳光的照耀，欢快地追逐，放声地尖叫，尽情享受着炎炎夏日难得的清爽。显然，许多孩子并没有做好来这里游泳的准备，只穿着平时的衣服，男孩女孩早就湿透了，但他们依然纵情嬉戏，还争相跑到我的镜头前面，打着各种手势，摆出各种造型，露出欢快的笑容，毫不掩饰自己此时的欢乐。一对小情侣也来这里约会了。男孩女孩看上去也就十五六岁的模样，女孩看到男孩到来，跑上前去迅速拥抱一下，然后又赶紧分开，相视会心一笑，手牵手向广场边上的浓荫里走去。
　　 广场四周的树荫下，绿油油的草地上，一群群的广场鸽子在那里觅食，它们不怕人，常常悠闲地走到你的脚下，转着黑豆般的眼睛在你的身上寻找食物；已经吃饱喝足了的几只，在阴凉里眯起眼睛，旁若无人地打起盹来；偶有几只会飞过来飞过去，扇动的翅膀带着嗖嗖的风声。
　　 忽然想起对岸，黑河，江边的广场上也有一尊雕像：一位女子高高站立，双手托起一名男婴，男婴背后生出一对翅膀，像和平鸽子一样张开着，微风吹拂着女子的短发、衣袖、裙摆，他们没有面向黑龙江，而是面向黑河，面向祖国的方向。雕像高高的红色大理石基座上，镌刻着两个金色的大字——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