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真想痛痛快快的哭一场。
　　 没有人过问的心情，往往是唱反调的。这是不能被别人所理解，就像我不能理解别人的快乐一样。所有使人兴奋的感觉，对我来说只不过是几个形容词而已。当我一个人走向远方，离故乡愈来愈远，离母亲越来越模糊时，我的心仿佛坠入一片黑暗，处于茫然之中了。我不知道以后的路，我一个人将如何去走，在这异乡漂泊的街头，凄清陪着我孤独的命。我该怎样完成自己的一生，实现心中的梦，像娘所期待的那样，我的远走他乡一定有未来的辉煌，但我却害怕拥有这空空的理想，而留给娘的牵挂的心肠，无以回报。我迷茫了。
　　 我喜欢热闹，又讨厌热闹，喜欢冷清，又讨厌冷清，我介于两者之间，而又不能超越我自己，孤寂的心是笑不出声音的。而现在，偏偏又有了月下独行的习惯。这样的心情，既不同于散步，也不同于赏月，一个人静静地让如水的月光冲洗我的感情，而我的思绪却早已融进月色，随清风，随流水，轻轻地在隔了纱的世界里铺展开来。
　　 但我没有抒情的天赋，说不出“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样的佳话。我的心是沉重的，这是无法同苏官人相比，他至少还有雅兴对酒当歌，留下千古名句，而我只能潺潺复潺潺，泪眼朦胧了。
　　 而故乡，而母亲，却愈加的分明，清晰起来！
　　 低矮瘦小，银发层层，满脸的皱褶，就跟老榆树皮似的，一道道刻满一道道的故事，我便是这故事伤心的堆积，磊起母亲辛酸的记忆。
　　 “娘，小时候，我是啥样子？”
　　 “小时候啊，娘是水，你是鱼，少娘一天，你就没了。”
　　 娘不止一次的这样说，仿佛我的长大是不可思议的事。我体会不了其中的艰辛，但娘所给我的爱，这种爱渗进我的骨血，连着我的生命，成为一个整体。倘若要我一下子说出她的伟大，我说不出来，倘若要我一下子表达对她的感情，我只能掉泪了。
　　 我的幼年正赶上十年动乱的末期，那时候，娘起早贪黑，为了多挣一点工分，常常的把我就给忘记了。扔在家里，肚子饿了，奶奶就抱着我满世界的跑，找到母亲，匆匆忙忙的喂几口奶，然后就撇下哇哇乱哭的我，又投入到轰轰烈烈的农业大生产里去了。后来，稍大一点，就整天的死缠着娘，跟个尾巴似的，逢上娘高兴的时候，还给我摘点野花野果，遇上娘生气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屁股上都得长眼睛。娘从不打我，犯了错，只是狠狠地看我，或者不理我，反正都不好受。
　　 后来上了学，再也不能跟着娘乱跑了。娘对我也愈加的严厉起来，每一次考试都要问的清清楚楚。她从来没有表扬过我，也从来没有训斥过我，只是很严肃的给我说一些学习的好处，讲一些做人的道理。我知道她的心思，是寄希望于我，寄希望于我的未来，我从未让娘失望，也从未让自己失望。我便在一种无形的压力下养成了一种严格的生活习惯，学校里的作息时间连着家里的时间，似乎成了一个整体。而娘的勤劳使得我无权考虑学习以外的事，写字读书成了我的全部。每到夜幕坠下，娘便和我坐在一起，照着昏黄的灯光，继续她那没完没了的活儿，缝衣服，补袜子，纳鞋底……我便在那窸窸窣窣的阵阵声中，进入到自己的境界之中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疼痛的臂膀和发涩的眼睛使得我坐不安宁了，回过头来，在泪水盈眶隐隐的疼痛中，娘安详地坐着，银发自然的垂着，遮住了她的眼和额头。她的脸消瘦的几乎没有了，下巴和嘴向前努着，手上的鞋底似乎每穿过一针，也足够她使出全身的力气？但她还是那样的娴熟，捉针的右手，拂过头皮，一转眼，针便插入鞋底了。我鼻子一酸，泪就来了，娘老了。每每此刻，我便会低低的说一声：“娘，您睡吧。”“娘不累，灯亮着，怪可惜的，你要困了，就去睡吧。”我便会努力的摇着头，转过身来，在昏黄的灯下，继续做起自己的事来。
　　 如今，我终于功成名就，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人了。而我却有了一种失落，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在异乡的街上，我的心更多的便是回忆。以前的世界离我已愈加的遥远，母亲疼痛的双手纳完我最后一只鞋底，消瘦的身躯陪着我走完最后一段乡间小路，目光还是那样慈祥。当我说声：“娘，我走了。”风便吹起了她的银发，遮住了娘的眼睛，我转身朝前走去，身后传来娘仅有的一句：“自己小心照顾自己。”我的泪又流了。
　　 我和娘一起渡过的日子，就这样简单的远去了，而我的心却无比的沉痛，我惭愧我所给娘的爱，奚落在我的梦里，而我如今的触动，拖着我亏欠的心，在远去的世界里哭泣，而我又无力的在现实中去做些什么，来弥补我内心的愧疚。这是娘所不知道的，也是她所欣慰的，在我看来不值一提的回报，而在娘的心里就覆盖了她的全部的爱，使得我无地自容。我怀念母爱就像怀念母亲的乳汁一样真诚，我报答母爱就像母亲无私奉献给我时一样热情。我不在乎今生能做什么，而是我能为母亲做什么，使得母亲快乐，就像我童年的快乐一样。
　　 娘老了，银发继续的垂着，皱纹继续的刻着，我担心，惧怕着，这渐渐缩短的时光，连同儿时所有的幻想，能否换来短暂的辉煌，和娘给我的，让我拿来一起奉上，显现在娘的脸上，装在我心里，以作最后的回忆。正如娘的慰藉，让我也拥有此生无憾的幸福。即使将来我有儿有女，我已做了有担当的为人之父，为人之母，恩情交给他们，留传下去。
　　 我急书一封：
　　 “娘，以后我是水，您是鱼，我会带您到我的世界里，把我的报答源源不断的给您，我的好娘啊……”
　　 在昏黄的灯下，娘一定会急切的打开，看着，读着，泪流着……
　　
　　 初稿于1996年4月，定稿于2019年9月